“再一说,中国没大没小的脾气,都是念了书就想考,考了就想做官。他们既存了个身家贵贱恐防受人啰唣的念头在心里,自然就得法中生法,天外寻天去出洋游学。好在自费也用不着中国官护照的,只要挨到三年毕业,无论他是进的甚么科,学的是甚么门,但能骗着那张从左边朝右边写的外国文凭到手,一经回国,政府里诸公就得当他一纸认票不认人,支取举人进士的汇票看待。你想,假如这种人被他入了仕途,权了文柄,我们中国的国粹,那还想保得住吗?国粹既保不住,莫说是西学无中文根柢是万万不行的。既或就行,则一动一静,皆须用别人的文字,就别人的范围,那还成个亚细亚开化最早的中华大国么?所以东西各国的国势强弱,天演家无不以国文能普及不能普及为为优胜劣败的基础。我想,中国目下第一着救穷的无上法门,最好是能多有一个人向学,即可以多免一分子穷气。破坏一个人读书,即是多添一分子积弱。仲芳,你是一个极有经济的人,而且又出过一趟洋,究竟听了我的议论,以为何如呢?”
仲芳道:“小雅君,我又何尝说你的话是错呢?不过这件遇鬼的事,我可以断定他是个附会之谈。若说拿来在酒后茶余当做话柄消遣,那还可以使得。倘是竟认真的看得庚子年义和团,各学堂的总副教习都是明季死于闯贼之难的人转劫,而且在未出世以先,就已经读过了书,这句话不但分隔阴阳,年湮事远,无处示同他对证,即或事属有凭,亦觉得未免过于骂得龌龊点儿。只有无论他是个甚么人,都该派读书。还有那无论学哪一国的语言文字,都该派拿中国的学问做根柢,这两层话我却是很佩服你的。”我道:“别的事我们权且不谈,你但先说出口那一句话是附会的实据来,也好替我添一分考据之学。”
仲芳笑道:“这又何难之有呢?我适才一入耳,不但他的本身我早已知道,就连他的外公外婆,我都已明明白白的在心里了。小雅君,你就没有见过那唐人做的《幽录怪》一种说部吗?他上面所记的牛僧孺,也是下第回里,途遇一个人,邀至极大宫殿中,与历代后妃相接洽。及至酒阑灯灺,还公然的会同杨太真抵足而眠。你想他这种热说,岂不是附子干姜太吃的多了吗?还有《隋唐佳话》上的《开河记》,那更是说得荒诞不经了。要是说把那不懂的人听,定要疑我是随心作画,信口开河呢!他说的是炀帝时,因欲赴广陵巡幸,乃诏使麻叔谋为开河总管。不意叔谋有个奇癖,他专喜蒸食小儿肋肉,美其名曰“人参果”。不到一年,竟聚积小儿的骸骨有一百余担之多。其时民间失儿之案,已成数见不鲜,迄未一破。只得大家公议,自相守备。每晚用木柜将小儿藏着过夜,父母则吆吆喝喝敲锣击鼓的保护。及至第二日早上,开柜见儿无恙,亲友群相走贺,如获至宝。因此淮河一带被他闹得人心恐惧,举国若狂。所以至今江北小儿夜哭者,绐以麻虎子来吃人了,则哭声顿止。可知隐痛在民,迄今未已。后来又说他开河至一处,因有古墓碍道,叔谋拟平之,忽被墓中神人召去,嘱其设法绕越,感且不朽。叔谋初以君命不允,继经神人允赠二金刀,叔谋始诺而出。途遇一大鼠,项系金牌,上有“阿么”二字,被一金甲人击其脑,鼠吼声如雷,遥闻殿上呼曰:“渠当明年今日死,姑缓之。”叔谋知阿么为炀帝之字,因秘不敢泄。迨明年河成,炀帝驾亦寻至,果于是岁病脑,闻监国景阳宫之变,崩于广陵行在,而叔谋则以故绕河道及窃食小儿两事,被开河副总管举发,竟以金年金日诛于炀帝未死之前,适符击脑及二金刀之谶。其实这两件事,都是后来好事者捏造出来的。一宗是嫁祸牛相,说他自居以一身与历代王后本朝贵妃相幽会,证其非人臣之相,居心不轨;一宗是炀帝当时造迷楼、开淮水,滥役民夫,天下骚动,所以国人就借着鬼神之谈,以为泄怨之具。与你所听见的那件事,却是同一用意,用一附会,更是同一骂人。简直是如同秀才抄袭《大题文府》,照模儿脱模儿,生吞活剥的下来的。但这几句话,还不算是他附会之谈的致命实据。我且更就着他那本地风光,再指出一件毛病来,好让你死心塌地的破这个疑团!”
我道:“你也没有学习过刑钱的程度,怎么会一味的这样驳中驳呢?”仲芳笑道:“你可惜不能根究出这个谣言是哪个人捏造的。”我道:“即或能根究出来,又怎样呢?”仲芳又笑道:“你如果能根究出来,去知照他,莫要抄上抄,那我可不是就不驳中驳了吗?现在我们别的话姑不具论,但就他那“黄牛山下有一洞,可藏十万八千众,先到之人得安稳,后到之人半路送”这几句话研究起来,其目的实在刘坤一、张之洞身上。指的庚子那年,同外国人密订和约,不令东南同时开衅的一件事。所谓黄,乃黄河,牛,系牛庄,山,为山东,下即指江南而言。一洞就是说的刘张二公的名讳。至于“一六不见面,山水倒相逢”,却是用拼法含着康有为的康字在内。以上都在袁天罡、李淳风的《推背图》上剽窃下来的,并非出诸那造谣言的人。庐山真面目,只有甚么“六君三杰,菜市同风”二语,显系为着戊戌政变、庚子拳匪那两回乱子里的国事犯,是同在北京菜市口先后正法的,所以他就平空的添砌起来,以为鬼神前知之证。若是说到立宪一层,本是外洋政治家的命词,如日本现在踞起东亚、凌驾欧美,浸浸乎成地球大国,这就是那立宪上立出来的好处了。我却从来没有听过世界上有种古镜铭,同那小说家的口头语用过这立宪两个字,而且还加上将来的语气,益发是前路茫茫,不可捉摸的了!”
我听了就忍不住插嘴道:“仲芳,你把立宪这件事,就夸得这么珍而贵之的,怎么我们中国现在事事步人后尘,拾人牙慧,为甚么放弃着这么好的立宪不去学呢?”仲芳当下就对着我叹了一口气道:“咳!小雅君,你哪里知道,譬如一个人家,向来是由家长做主惯了的,一旦改弦易辙,遇事同那些小辈去磋商,能商议的好,自然是不用说,定收集思广益的效东了;万一人多嘴杂,弄成个一名名尚挑水吃,两名和尚抬水吃,三名和尚倒反没得水吃了的局面。非但筑室道谋,徒乱人意,亦且事权一失,要想从前令出必行,却是很不容易的事呢!一家尚且如此,一国可想而知了。何况中国自唐虞以后,即传子不传贤,早把神州大陆视同私产。迄今数千余年,都是一律行的专制政体,至今日已达进化完全的极点了。若有人贸贸然倡议立宪,无论政府里的人必不肯行,即或肯,亦不过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从,将计就计的拿着立宪两个字来做楚歌用,想去吹散了革命的意思。所以我说对专制国议立宪,实无异对聋牛低声讲性理,遇夏虫故意语春冰。今日不是我更说句龌龊话,大约外国人用的溺器,我们中国同胞竟会有人拿得来当作菩萨供养的。若说这立宪一层事,恐怕我们中国人即是做一万年的春婆大梦,也莫想做得着呢!然而未来事黑如漆,我既没有子贡的术数程度,那可就不敢说这个大话,去谅定了我们中国人,竟得不着那立宪国的权利。或者有一日,天佑我黄人,睡狮忽醒,政府里的诸公,俯念革命党之煮豆有因,外惧列强国之瓜分将及,与其同归于尽,不若肉烂汤锅,赫然变计,先复民权,使我四万万同胞不折一矢,不流一血,竟自专制国之奴隶,一变而为立宪国之国民,亦未可知呢!”
我笑道:“我刻下不过说了一句甚么鬼不鬼,就惹动了你老先生,如同万把钩搭着五路财神似的,说了一大套富贵不断头的厌话。又说我甚么顽固党,又说我甚么迷信神权。如今你足下的尊臀还未离宝座一步呢,就已经是满口的术数术数了。难不成这术数一件事,也是你们新学界中人新从外国学得来的么?何以同是一句话,一经到你们嘴里说起来,就不是顽固党迷信神权了呢?怪不得人说我们中国人的性质,是越聪明越会有嘴说人,无嘴说自己呢?”
第4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