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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我略定了定神,想道:“怪不得柔斋在路上同我闹甚么花袭人,是为着素兰同我有初试云雨情的秘密关系。”忽然听着素兰问我道:“你自从送你们老太太回去,嗣后可到过南京没有?”我因为有小安子向我说,素妹妹有话交代他同我讲。我后来被事一岔,就未曾去的一层事在心里,恐怕他知道多心,意欲想答应去过一次,又要想答应未曾去过。正在躇踌不决,素兰又冷笑了一声道:“上年安妹妹到上海来,向我说,你曾经到过南京一次,同翻卷江宁府的少爷游河,还叫了他一个局。他告给你说,我有话托他同你讲,你事后就奉旨不再到他那里去了。还是安妹妹怠慢你?还是听得我的话有点不耐烦呢?”我被他这一问,倒问得无言可答,反勾起了我一肚皮没处伸的冤抑兜底上心来,不由的眼圈儿又一红。素兰见我回答不出,那一眼泡的泪,已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转,只差滚将下来。他终是个世务上的人,看见我这番委曲难言的景况,陡然改换一副和蔼春风的笑脸,对我道:“今日你初到我屋里,又拖穆少爷的贵步,你千万不必同我客气。今日小东是我的,一来替你接风,二来替穆大少谢媒。”
柔斋正在炕上斜着身体,同阿二在那里咬耳朵鬼混,听说有酒吃,在炕上一翻身立起,插口道:“三来代你们二人叙旧。”阿二也随着他立起来,站在我面前,用牙儿咬着手指甲,两只眼睛的视线直注到我身上,在那里发怔。娘姨送上笔砚,请我点菜,又送上一迭局票,一迭请客票,放在桌上。接着,调开桌椅,安放杯筷。我对素兰道:“菜可以不必点,局请柔斋代。我是从不欢喜代第二个局的客,看柔斋有甚么知己的朋友,约几位来,一同坐坐也好!”柔斋听了,便拿起笔来,横七竖八写了十几张局票,又写了一张“南诚信阿根堂鲍宋忠”,一张“二马路清芬楼下方天荫”,一齐交给娘姨,传与外场,发了出去。不一时,那两们男客已先后来到,都在二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身华丽衣服,一个人鼻上架了一副十六开金丝茶镜。柔斋上前次第介绍,彼此说了些久仰高扳的套话。他们两人又补写了几张局票。柔斋便乱喊起手巾,早有房老娘姨,各人面前斟满了酒。素兰拖了一张椅子,斜坐在我的背后,挨次与他们敬拳敬酒,又照例唱了一出《牧羊卷》从“听我妻,赵金堂,细说一遍”唱起,直唱到“一步儿,来至在,柴篷以外,猛抬头,一轮日,未落西山”,唱得悲惋凄凉,合座为之不乐。
我见他们三人面面相觑,似有酸楚之意,我就将日间在升平楼目睹的一段怪现状,说与他们听了解闷。方天荫接口道:“小雅君子,你不尽悉上海租界的弊窦,较诸我们中国内地,更加百倍的混账呢!任凭你奸拐盗劫,明讹暗诈,甚或打文武差事,(按江湖口切,明火劫掠名曰“打武差事”;鸡鸣狗盗,名曰“打文差事”,皆贼盗之别名。)风火骗局(按湖海无论各种生理,皆不出风火除要巾皮李褂八大家,统名曰相饭。)只要同包探有了人情,就可出入租界,通行无阻。设或他们那班人一个都没有来往,哪怕你真是个孝廉方正,也一样拿你出丑,硬当作匪类看待。还有张家帽子拿去李家头上戴,犯法的人,仍然一日到夜的花酒茶围,游行自在;没有犯法的人,倒反去代他吃官司,坐外国牢。”我问道:“包探通同作弊,难不成会审的委员也不爱惜民命,同他们一篷风的糊到底吗?柔斋插嘴道:“我从前初到上海的时候,也是如此说。后来才晓得那起会审委员,千个屠户一把刀,人人都抱着一个同领事见好的宗旨,凡遇会审案件,大半是随着领事做主,领事又只凭巡捕房一面报告,巡捕房又全仗包探一句话,所以各案的裁判权,就暗暗的操在包探手里了。你想,他们充包探的人,可有个善良之辈?统是杀人还要想不出血的大流氓。别人说是租界的官事十起倒有九起是冤枉案,在我兄弟看起来,真正十案即有十案是冤枉的呢!再者,还有一件事,那野鸡堂子里女本家,没有一个不姘探伙的,没有一个探伙问起来不开野鸡堂子的。老实说,直把巡捕房的权势,明目张胆的拿了来,替他们抗娼。诸如我听见前年北边兵乱的时候,有个甚么租界里最有名誉的包探名下一个小伙计,我一时忘记他的名姓,只知绰号叫做“都天大舅舅”。从北路买了若干的女孩子来,候去年北省平靖了,他又把这起女孩子一个个贩到牛庄、威海等埠去出卖。只要哪处有水旱偏灾,哪处就是他的发财方向。成船累载的运到上海来,拣面孔漂亮的留着自己堂子里卖娼,或是送去唱髦儿戏,或是收着做小老婆。那脚大脸丑的,尽着本埠各家野鸡花烟间先选择。剔剩下来的,装到南洋各埠去转捆转卖。听说极丑的丑鬼,只要是个女子,带到海参威去,还可以值四五百金哩!你想,他要不是仗着探伙两字的护身符,他一颗脑袋还够杀的么?至于诬裁个把平人做贼,打人几个嘴巴子,更是老生常谈了。宜乎那茶楼上别桌吃茶的人,没有一个去望他一眼呢!”
我们正谈得津津乐道,那各人代的堂差,已是如穿花蛱蝶一般,陆续到齐,谁叫的局都挨着谁的自家相好身旁,一排儿坐下。顷刻一片管弦嘈杂,京调秦腔的声音,倒把我们的晋人清谈,登时岔断。柔斋闹了要豁拳,又要赌一拳一杯酒,姓鲍的同姓方的倒也深表同情。只有素兰不大愿意我吃酒。我留神看去,素兰虽是笑逐颜开,究竟觉得有些不悦的性质含在眉目之间。柔斋也似乎看出,冲着方天荫说了一句“母狗挡路”,方天荫应道:“哎,是!”那鲍宋忠接着道:“吃酒只吃酒,莫提王三友,提了王三友,谨防狗一口。”我当时也不甚在意,以为他们偶尔说笑,只把全副精神用到素兰身上去,大凡素兰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莫不从我心窝里研究一番而出,所以别人神情,我哪有许多心去关顾。
须臾,各人所叫的堂差已如鸟兽散去,房里依然剩我们四五个人,寥若晨星,倒觉耳目为之一净。娘姨每人面前,送上一碗干饭,一碗稀饭。我酒已吃到七八分醉,只得勉强吃了点稀饭,取出四块花边,交与素兰,叫他先替我将下脚开发掉,各人起身散席。他千万不肯收,后来被我说了一句:“你可是怕我用不起,或是我心疼?”他才叫阿二收了去,房里的娘姨大姐又千恩万谢,说了许多的客气话。穆、鲍诸人都开了轿饭账,也替我胡乱开了个阿三。我看看表上面针已交十一点多锺,心里想随着他们一同回寓,无奈外面马褂坎肩,一律被素兰锁在橱柜里,不肯拿出,只得权时住下,送柔斋各人先回。阿二一溜烟也随柔斋走去,想必是去干他们的那个老买卖去了。是曾经上海嫖界诸公类能领会,无须我着小说的人再交代。
再说我回房尚未坐下,素兰即对我问道:“我有一句话要想问你。”他说了那句,却又欲语不语的,一味半吞半吐。我发急道:“好姐姐,你有甚么话同我说了罢!你是一向知道我脾气的,何苦拿着我装在闷葫芦里呢?”素兰道:“我不是问你别的话,我是要问你穆柔斋这一班大好老,你是几时碰见的?”我知他话中有话,故意的道:“小穆他是个甚么大好老?从前在南京同我胡混,你难不成倒忘记了么?我们有十余年不会了,今天是在四马路无意遇着的。至于那两位,简直是一面不识,不过一时捉客陪主罢了!我如今连名号都记不清了,你问他作甚?”素兰笑道:“他们的名号记不清倒也罢了,单我耳朵里,也不晓得听见他换过几十次祖宗了。”我道:“究竟他们同小穆,现在上海干点甚么营业?”素兰一面招呼外场说:“今晚所来的堂差和酒,都一概谢谢,请明日早点过来。”一面坐下来回我道:“他们有甚么叫做营业?不过老爷少爷喊得比我们好听些,那一种拿假圈套去骗人钱财,及至钱骗到手,跟着就翻转脸认不得人,还不是同我们一样的做手吗?就怕我们有时儿还拿不出这种狠心肠来呢!我爽直儿告给你罢,他们都是一起翻戏党,要想把你当作生意空子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