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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乱哄哄万乘走长安情岌岌隔窗听密语
我接过名刺一看,刺上正面印着“何翰章”三字,背后又有“西林拜谒不作别用”两行小字。我正在那里出神,这何西林名字很熟,却一时想不想从那里过。忽然栈门外走进一人,约有三四十岁,短矮身材,团房舍孔,穿着一件湖色绉纱长衫,一进栈门就大声对着那位账房嚷道:“老梁呀!我托你问那个扬州人的话,你可代我问呀?”账房忙对我向那人指手道:“这位就是名片上的主人。”说着,又向那人道:“西翁,你来的正好!刚巧这位王老爷回寓,你们好直接交涉,免得我从中传话,反有不透切的地方。”便领那人与我相见。
谁知晤谈之下,那人正是我父亲咸丰壬科北闱中举房师何小宋尚书的三公子。当小宋尚书总督两江时,与我父亲师生相得,曾聘请我父亲在署调其三四两公子。这位西林三世叔,在我父亲授读期内,已中过乡试,我父亲也异常的看重他,常说他品行端方,心地诚实,满意将受于小宋太老师的一番知遇,还诸西林三世叔身上,以为琼瑶之报,所以何西林知恩感德,时刻在心,故有恩师之称。当下西林知我即是他心中要探听的人,无意相逢,十分欢喜,立刻代我算还房饭钱,叫账房梁先生派了栈伙,将我行李先送到他府中,然后约我一同闲逛了回去。账房此时知我与西林有旧,又见西林遇我甚厚,他也格外同我要好,说:“既是三先生朋友,这几天房饭钱赏我兄弟个面子会了罢!”我与西林再三不肯,谦让而别,遂同西林一路回家。
原来西林住的地方,在广州双门底城外清水濠,房屋倒也高大。就是自从小宋太老师在闽浙总督任上,因张佩纶马江失守,被议回籍,两袖清风,一肩明月,已属入不敷出。近年太老师去世,府中人口众多,西林同父异母兄弟倒有十位,因此各房名虽同居,暗实异爨。西林既将我招呼回家,自然是他一房应酬膳宿。除大世叔业已物故,二世叔、四世叔一任广西桂林府知府,一以同知委办湖北黄花涝厘捐,均已出仕。尚有五、六、七、八各位在家,一一相见。各昆仲逐日设席,替我洗尘。西林又问起我航海的本意,我即将来探望表兄成述周不遇,致扰尊府的一段话说给他听。西林道:“彼此通家,且两代世交,区区地主之谊,以后可以不必再提。但是述周与我虽无甚交情,然在院上时常见面的。等我这回遇着,替你介绍一声何如?”我说:“他既无情,这倒也不必勉强。好在世侄带的川资,尚觉有余,得不求人处即可不求人,还是住几天回去的好!。
说着,门上人传进几张名片来,说是善后局坐办成大老爷替王少爷亲到谢步。这两张片子,是替家里各位少大人请安的。我一面央那管门的出去挡驾,一面同西林悄悄的走出,在屏门缝里朝外一看,见一乘蓝呢四人轿,一柄红伞,四名亲兵,后面还有两名家人骑着马,正是前在城内路遇的那起亲兵轿马,一般无二。我心中想道:“述此番来拜我,是做面子与姓何的看,并非是顾念前情,足见我们扬属风土人情,远不如他省之厚。”回想我伯父做福建巡抚时,不肯提拔家乡人,说扬州人记小怨而忘大惠,授以重权,必定坏事;及至坏下事来,严办则伤乡梓之谊,不办又损清正之名,俗语说:“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是以他任巡抚时,桑梓乡亲一概不用,至今思之,未尝无理。当晚述周又送了一席翅菜过来,我要璧谢,被西林拦住道:“落得收下来,大家吃的,你同他有这番交情,甚么桌把水酒,倒不必客气,我替你做主。”便叫人收了下来,给了一张回片,打发来人自去。
光阴迅速,不觉半个年头,腊尽春回,又是一番景象。一日,西林来对我说,他要晋京大挑,想约我同行到京里,也可以替我张罗点机会。问我可愿意去?我正以髀肉复生,搔首自叹,久欲一睹帝乡风景。且也有个表兄刘奉璋号我山,现任总理衙门章京,早想去探望,便一口应承他同去。即日治装并发,由香港过船南下,未到三四日,已抵上海,就住在三洋泾桥一家广东客寓,名叫泰安栈。
我从前听得人说,上海繁华,比英京伦敦还要富丽十倍。其中奸诈百出,也比各省要加十倍,诸如甚么赌场,除正经输赢外,又有一种“翻戏党”。他们种类甚多,门户不一,只要上了他骗,无任你金钢铁汉也要紧紧头皮,抛下两张金叶才得脱身。至于嫖界,便是千奇百怪,层出不穷,那长三书寓、么二野鸡,降及花烟间之类,这都是人人知道的。还有一班似妓非妓,可贱可良的荡妇,暗中做着皮肉生涯,面上偏要装着少奶奶官太太的排场。但是他们也很有许多真太太、少奶奶在内,美其名曰“轧姘头”,这还是有良心的做法,花了几文钱,还可以落得个真个销魂。更有一种妇人,戴着金珠,穿着绸缎,专在戏园酒馆同人吊膀子,拣有钱的客边人带了回去。等到子反牀登,流苏账放,刚要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露滴牡丹开的时候,他却埋伏了亲丁,在门外忽地一声呐喊,双双擒下,眉毛儿一根曾碰着,已是弄得赤条条一丝不挂,还要拿着银钱去赎身免祸。不然,他们是久住租界,那些巡捕包探,都是一鼻孔通气的。只要送到巡捕房,就得要解公堂出丑。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我久欲亲历其境,逐件调查他们的内容,以备将来着小说的数据,就是吃点苦亦属不妨。无奈有西林同行,遇事不便,只好放下一边。
连日看了几回戏,又逛了逛味蒓园各处的名胜。有一天,我在四马路遇着了一位家乡人,他对我看了又看,好象是有话要同我讲的意思,我便迎上去向他问讯。那人猛然问我道:“你阁下可接到家信么?”我说:“许久未接到家信了!”那人道:“这却难怪,你们老太太业已去世,你恐怕不未知道哩!不然,何以你依然穿着吉服呢?”我听了他的话,心如刀刺,自悔负气出外,以致抱恨终天!不暇再同那人扳谈,急急的回转了泰安栈,将此话告给西林听,便暂时请假回籍,随后再赶来北京,决不失信。西林亦以我母亲亡故,是件大事不便固留,送了我四十两规元,我就匆匆搭了长江轮船,星夜回里。
及至到了宝应,始知我母亲已过头七,幸衣棺早经办就,丧费亦属齐全。我到家时,已承堂房诸弟兄协同我家眷经理妥贴,我在家将母亲舀为安葬,妻子暂行寄伊母家过活。所有我父亲一身余蓄,母亲故后,已是一文无有。我明知是母亲病中,被我妻子拿了寄放别处,事关无凭无证,只好隐忍不言。勉强守过百日,在我母亲灵前哭别一场,仍搭长轮船回到上海,意欲赶往北京,践西林之约。
其时已是庚子五月下旬,上海各报馆,一日数起接到北京电报,说拳匪仇教,京师异常恣扰,宫阙震惊,商民失业。每日天津轮船到埠,都有一起起逃难的人,由北边朝南边来。有几个同寓的人,劝我万不可再朝北边去,自投罗网。我因未得西林实信,不肯背约,乃于六月初旬附搭太古公司船“芦洲”号冒险北上。及至天津,已是满目荒凉,遍地设立神坛,昼伏夜动,紫竹林一带悉成焦土。津京车站,一夜数起拳匪拆毁之信,红巾露刃之徒,充塞道路。我因行李无多,未遭劫夺。再候我辗转到京,已交六月二十左右。急往广东会馆探听西林消息,据云已于两月前出京南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