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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忽听那知县传地保,喊了有一两个钟头,地保连个影子都没有。知县便发怒,对着跟去的刑仵皂役人等说道:“本县一向做官誓以清廉自守,只知有皇上有百姓。那其余的,都一个认不得。你们今日好好儿的替本县用心检验。本县回到衙门,按名赏银二十两;倘敢得贿讳报,亦当血比不贷。”说了这几话,便将两名仵作叫到公案面前,自己在手上将一个透水绿的翠玉搬指同一枚白羊脂的鼻烟壶除将下来,实时当场分赏了二枚。那两名仵作哪里敢收?知县又道:“你们尽管收,这是本县有功必赏的意思,只要破除情面,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死者,本县还要详请上宪,赏你们的顶戴呢!这点玩物也算得甚么遣重东西?快下去办事!,那两名仵作不敢再说,只得各人谢了赏,一个人戴上搬指,一个人拿起鼻烟壶,走近尸身,如法高声喝报。那位真大老爷就听一句,亲自填一笔尸格,感动得四面看闲的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一时异口同声,拍着巴掌喊叫“青天万岁”。
此时人越聚越多,那嘈杂的声音,格外如潮水的一般汹涌。忽然从人丛里挤进一个人来,黑胖麻脸,有四十余岁,几根稀黄胡子,头上戴了一顶披肩羽缨大帽,腰中两旁还挂着许多佩件,手里举着一副大帖子,挺着胸脯,走进尸场来,冲着那位真大老爷公案前一站,口里说道:“呔!我们敝上替你老请请安。照这种路毙的案子,从前历任县官,再没有办过。不过由地主赏几吊子大钱,召人认领了去就得了。我们敝上传话出来,知照你老要小心了头上的二寸半。”我当时站得逼近公案,听那戴缨帽的人,说到甚么二寸半这一句,忽被真大老爷把惊堂木一拍,喝声:“左右与我拿下!”我不提防,险被他吓了一跳。”
我道:“拿下了又怎么呢?”他道:“彼时众人见那知县不顾情面,又是一阵拍手。那喊青天万岁的声音,比前更高更众,好似天崩地塌下来的。后来不多几日,那位真大老爷就调任别处去,换了一个官来。这案子就不听见提起了。听说此事还牵累一位本省的巡抚,为着批饬彻底根究,降调了顺天府尹呢!”我说:“那位真大老爷现在可好么?”他道:“不要提起,说来真是可怜!自从这地方上百姓替他树了这座去思碑,本想替他流芳千古的意思,不打算更动仇家的观念,不到半个月,先将那位抚军离了任,真大老爷也就跟着搜罗别的案子,连根都参掉了。白做了一场清官,终成画饼。你看中国官场的前途,还可以预料么?”我道:“据你说来,这位真一清真大令,倒是个名称其实的官呢!”
大家又候了一回,那雨已是住了,依旧云开见日,只是路上泥淖,甚难行走。我年伯头一件,就听见了这么一宗爱莫能助的案子。又见路道难行,大有退志,我乘机请道:“皖地也没的好风景的胜迹,我们路途又不熟,再者伯母们算来快到省了,我们还是回去了罢!”他听了亦以为然,就三人仍由原路回省。
这次转来,倒比去的日期迅速,只消两三日程途,已抵安庆。云卿伴送官眷早到,皖南道署的书差正在那里忙着迎接新任无着。云卿见着他父亲,大为欢喜,就择日接印视事。我随同在安庆省城。转瞬韶光,不觉又是大半年过去。自己想我一个人,上帝与我以完全视听,不可自暴自弃,与草木同朽。即不能建高牙、立大纛,亦当遍游名山大川,多阅世态,庶不虚此一生。主意已定,要想往广东去寻一位表兄。原来这位表兄,姓成,名守政,表字述周,也是我们扬州人,是光绪壬午科的举人。他在我十岁的辰光,曾因家庭涉讼,只身逃到我父亲任上来。我父亲抚同己子,除却亲自教授,又替他结了一门亲事,却是南京有名誉的梅幕府女儿。他自从得了这一门亲,也应该他官星发现,中举的这一科,内帘官就是他的舅泰山郝少珊大令。后来加捐了大八成知县,分发广东,听说刻下甚为满意,得了善后局的坐办。我是同他从小儿一处玩耍的交情,而且又是中表至亲,我想到彼处看看,有何机会,再作道理。就向我年伯扯了个谎,说是接着我母亲的手札,嘱我暂时回家,探望再来。我年伯亦以我出外日久,理应回去看看母亲,就叫人知照账房,送我墨西哥花边二百枚,连同前日句容的一年修金,一齐交给我。云卿昆仲又邀约同人治酒,为我饯行。
我们初到安庆,就听见人说,道署后街新来了一家歌妓,花标叫做避月阁,是上海下来的书寓先生。钱晋甫要闹了到他家去借台面公宴,他们就约了我一同前往。至则门前半湾流水,两树梧桐。及至走进去一看,却是一顺三间平房。后披有一间小小客座,通着主人的妆阁,颇形幽雅曲静。内中陈设,亦觉不俗,四壁挂了几幅任阜长何诗孙的字画,当中悬了一架西洋放大映片镜,却是避月阁的小像,手里拈着梅花一枝,作攀帘欲出势,上面是汪渊若题的四句诗,右首是陶浚宣的北魏“避月阁十八岁小影”八个大字。我再望那诗,上两句已字迹模糊,莫可辨认。下二句是“玉颜早被姮娥妒,不敢轻从月下过。”我知是想刻画“避月”二字的神理,然而也不见得真个高超。
众人随便坐下,自有那房里的娘姨大姐来照例装烟送茶,殷懃伺应。又在晋甫的面前告了假,说他们先生出去应一位钦差出使日本大臣的堂差,少停即回来的。一面又派打杂的去转局。不一刻工夫,早听见一片笑说之声,从门外走进房来,口里嚷道:“钱大人,是那阵风刮到这里来的?”云卿向晋甫问道:“怪不得你要闹了来,你是曾经沧海的客,但是你不知道有个甚么秘诀,无论走到哪里,妓女们都是同你要好,你可以传授我们一点,也省得讨他们的厌!”晋甫笑道:“这件事却难,就教导你们,也做不到,除非是跟着我姓了钱,他们自然就会喜欢你,遇事同你深表同情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避月阁道:“钱大人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不能普天下的青楼妓女们,都是生了一种爱钱的性质,难不成没有一个是重情的吗?一个人如若没有情,你就是金钱豹投的胎,我也不情愿同你缠!”云卿笑道:“月先生将我们钱大人比着金钱豹还好,倘是比了一只老蔡,将来我们有了疑问,还要求他占验哩!说着,大家又笑了起来。
避月阁不解老蔡是件甚么典故,揪着晋甫的胡子要他讲。晋甫一时护痛,不觉那胡子就着避月阁的手低下头去,两只手要想同避月阁橕拒,却又不便用武,只得伸开十个手指头,在空中乱划乱摆。云卿对避月阁笑道:“月先生,你们钱大人已将老蔡的真形图现身说法的演出来与你看了,你怎么不懂,还要同他闹甚么?”避月阁终是做妓女的人,心性灵敏,再朝晋甫一看,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慌忙松了手,拿着小手巾儿,替他将胡子理顺,又坐在他身旁,替他装水烟。
其时他们只顾好笑,我却观人于微,暗暗佩服避月阁颇得妓中三昧。即是偶尔大家闹了玩,亦存个操纵的手段。猛然想起从前秦淮女史素兰同我初次在一起要好的那日,对我讲说,是嫖客们只知一味的舞扇歌衫,浪寻快乐,哪知道一个能色艺俱佳,式式如人意的妓女,也不知死挨了多少皮鞭,偷流了多少眼泪,才能有宛转随人的程度。及至台面上应酬,哪一句话不是从心窝里抽过,哪一件事不是由人情里练来!这几句话我当时听了,也不过是句淡话。今日看起来,实在是句阅历语。因此及彼,不由的又想起小安子关照我得闲到他屋里去,说是素妹妹有话交代他同我讲。在金陵时,不知怎样就忘绝了。我想素兰知道,又要埋怨我无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