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老残游记续集>第10章
德夫人道:“请你把这一节一节怎样变法,可以指示我们罢?”逸云道:“两位太太不嫌烦琐,我就说说何妨。我十二三岁时什么都不懂,却也没有男女相。到了十四五岁,初开知识,就知道喜欢男人了;却是喜欢的美男子。怎样叫美男子呢?像那天津捏的泥人子,或者戏子唱小旦的,觉得他实在是好。到了十六七岁,就觉得这一种人真是泥捏的绢糊的,外面好看,内里一点儿没有;必须有点斯文气,或者有点英武气,才算个人,这就是同任三爷要好的时候。再到十七八岁,就变做专爱才子英雄,看那报馆里做论的人,下笔千言,天下事没有一件不知道的,真是才子!又看那出洋学生,或者看人两国打仗要去观战,或者自己请赴前敌,或者借个题目自己投海而死,或者一洋枪把人打死,再一洋枪把自己打死,真是英雄!后来细细察看,知道那发议论的,大都知一不知二,为私不为公,不能算个才子。那些借题目自尽的,一半是发了疯痰病,一半是受人家愚弄,更不能算个英雄。只有像曾文正,用人也用得好,用兵也用得好,料事也料得好,做文章也做得好,方能算得才子;像曾忠襄自练一军,救兄于祁门,后来所向无敌,困守雨花台,毕竟克复南京而后已,是个真英雄!再到十八九岁又变了,觉得曾氏弟兄的才子英雄,还有不足处,必须像诸葛武侯才算才子,关公、赵云才算得英雄;再后觉得管仲、乐毅方是英雄,庄周、列御寇方是才子;再推到极处,除非孔圣人、李老君、释迦牟尼才算得大才子、大英雄呢!推到这里,世间就没有我中意的人了。既没有我中意的,反过来又变做没有我不中意的人,这就是屡变的情形。近来我的主意把我自己分做两个人:一个叫做住世的逸云,既做了半姥宫的姑子,凡我应做的事都做。不管什么人,要我说话就说话,要我陪酒就陪酒,要搂就搂,要抱就抱,都无不可,只是陪他睡觉做不到;又一个我呢,叫做出世的逸云,终日里但凡闲暇的时候,就去同那儒释道三教的圣人顽耍,或者看看天地日月变的把戏,很够开心的了。”
德夫人听得喜欢异常,方要再往下问,那边慧生过来说:“天不早了,睡罢!还要起五更等着看日出呢。”德夫人笑道:“不睡也行,不看日出也行,您没有听见逸云师兄谈的话好极了,比一卷书还有趣呢!我真不想睡,只是愿意听。”慧生说:“这么好听,你为什么不叫我来听听呢?”德夫人说:“我听入了迷,什么都不知道了,还顾得叫你呢!可是好多时没有喝茶了。王妈,王妈!咦!这王妈怎么不答应人呢?”
逸云下了炕说:“我去倒茶去。”就往外跑。慧生说:“你真听迷了,那里有王妈呢?”德夫人说:“不是出店的时候,他跟着的吗?”慧生又大笑。环翠说:“德太太,您忘记了,不是我们出岳庙的时候,他嚷头疼的了不得,所以打发他回店去,就顺便叫人送行李来的吗?不然这铺盖怎样会知道送来呢?”德夫人说:“可不是,我真听迷糊了。”慧生又问:“你们谈的怎么这么有劲?”德夫人说:“我告诉你罢,我因为这逸云有文有武,又能干,又谦和,真爱极了!我想把他……“
说到这里,逸云笑嘻嘻的提了一壶茶进来说:“我真该死!饭后冲了一壶茶,搁在外间桌上,我竟忘了取进来,都凉透了!这新泡来的,您喝罢。”左手拿了几个茶碗,一一斟过。逸云既来,德夫人适才要说的话,自然说不下去。略坐一刻,就各自睡了。
天将欲明,逸云先醒,去叫人烧了茶水、洗脸水,招呼各人起来,煮了几个鸡蛋,烫了一壶热酒,说:“外边冷的利害,吃点酒挡寒气。”各人吃了两杯,觉得腹中和暖,其时东方业已发白,德夫人、环翠坐了小轿,披了皮斗篷,环翠本没有,是慧生不用借给他的。
慧生、老残步行,不远便到了日观峰亭子等日出。看那东边天脚下已通红,一片朝霞,越过越明,见那地下冒出一个紫红色的太阳牙子出来。逸云指道:“您瞧那地边上有一条明的跟一条金丝一样的,相传那就是海水。”只说了两句话,那太阳已半轮出地了。只可恨地皮上面,有条黑云像带子一样横着。那太阳才出地,又钻进黑带子里去,再从黑带子里出来,轮脚已离了地,那一条金线也看不见了。德夫人说:“我们去罢。”回头向西,看了丈人峰、舍身岩、玉皇顶,到了秦始皇没字碑上,摩挲了一会儿。原来这碑并不是个石片子,竟是叠角斩方的一枝石柱,上面竟半个字也没有。
再往西走,见一个山峰,仿佛劈开的半个馒头,正面磨出几丈长一块平面,刻了许多八分书。逸云指着道:“这就是唐太宗的《纪泰山铭》。”旁边还有许多本朝人刻的斗大字,如栲栳一般,用红油把字画里填得鲜明照眼,书法大都学洪钧殿试策子的,虽远不及洪钧的饱满,也就肥大的可爱了。又向西走,回到天街,重入元宝店里,吃了逸云预备下的汤面,打了行李,一同下山。出天街,望南一拐,就是南天门了;出得南天门,便是十八盘。谁知下山比上山更属可怕,轿夫走的比飞还快,一霎时十八盘已走尽。不到九点钟,已到了斗姥宫门首。慧生抬头一看,果然挂了大红彩绸,一对宫灯。其时大家已都下了轿子,老残把嘴对慧生向彩绸一努,慧生说:“早已领教了。”彼此相视而笑。
两个老姑子迎在门口,打过了稽首,进得客堂,只见一个杏仁脸儿,面若桃花,眼如秋水,琼瑶鼻子,樱桃口儿,年纪十五六岁光景,穿一件出炉银颜色的库缎袍子,品蓝坎肩,库金镶边有一寸多宽,满脸笑容赶上来替大家请安,明知一定是靓云了。正要问话,只见旁边走上一个戴熏貂皮帽沿没顶子的人,走上来向德慧生请了一安,又向众人略为打了个千儿,还对慧生手中举着年愚弟宋琼的帖子,说:“敝上给德大人请安,说昨儿不知道大人驾到,失礼的很。接大人的信,敝上很怒,叫了少爷去问,原来都是虚诳,没有的事。已把少爷申斥了几句,说请大人万安,不要听旁人的闲话。今儿晚上请在衙门里便饭,这里挑选了几样菜来,先请大人胡乱吃点。”
慧生听了,大不悦意,说:“请你回去替你贵上请安,说送菜吃饭,都不敢当,谢谢罢。既说都是虚诳,不用说就是我造的谣言了,明天我们动身后,怕不痛痛快快奈何这斗姥宫姑子一顿吗?既不准我情,我自有道理就是了。你回去罢!“那家人也把脸沉下来说:“大人不要多心,敝上不是这个意思。”回过脸对老姑子说:“你们说实话,有这事吗?”慧生说:“你这不是明明当我面逞威风吗?我这穷京官,你们主人瞧不起,你这狗才也敢这样放肆!我摇你主人不动,难道办你这狗才也办不动吗?今天既是如此,我下午拜泰安府,请他先把你这狗才打了,递解回籍,再同你们主人算帐!子弟不才,还要这么护短。”回头对老残说:“好好的一个人,怎样做了知县就把天良丧到这步田地!“那家人看势头不好,赶忙跪在地下磕头。德夫人说:“我们里边去罢。”慧生把袖子一拂,竟往里走,仍在靓云房里去坐。泰安县里家人知道不妥,忙向老姑子托付了几句,飞也似的下山去了。暂且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