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是可怪,此次出来,月轮也看不见了,街市也不是这个街市了,天上昏沉沉的,像那刮黄沙的天气将晚不晚的时候。走了许多路,看不见一个熟人,心中甚是纳闷,说:“我早知如此,我不如多赏一刻明月,等那差人回来同行,岂不省事。为啥要这么着急呢?”
忽见前面有个小童,一跳一跳的来了。正想找他问个路,径走到面前,原来就是周小二子。这周小二子是本宅东头一个小户人家的娃子,前两个月吊死了的。老残看见他是个熟人,心里一喜,喊道:“你不是周小二子吗?”那周小二子抬头一看,说:“你不是铁二老爷吗?你怎么到这里来?”老残便将刚才情形告诉说了一遍。周小二子道:“你老人家真是怪脾气。别人家赖着不肯死,你老人家着急要死,真是稀罕!你老人家此刻打算怎样呢?”老残道:“我要见阎罗王,认不得路。你送我去好不好?”周小二子道:“阎罗王宫门我进不去,我送你到宫门口罢!”老残道:“就是这么办,很好。”说着,不消费力,已到了阎罗王宫门口了。周小二子说道:“你老人家由这东角门进去罢。”老残道:“费你的心,我没有带着钱,对不住你。”周小二子道:“不要钱,不要钱。”又一跳一跳的去了。
老残进了东角门,约有半里多路,到了二门,不见一个人。又进了二门,心里想道:“直往里跑也不是个事。”又走有半里多路,见是个殿门,不敢造次,心想:“等有个人出来再讲。”却见东边朝房里走出一个人来。老残便迎了上去。只见那人倒先作了个揖,口中说道:“补翁,久违的很了。”老残仔细一看,见这人有五十多岁,八字黑须,穿了一件天青马褂,仿佛是呢的,下边二蓝夹袍子。满面笑容问道:“阁下何以至此?”老残把差人传讯的话说了一遍。那人道:“差人原是个好意,不想你老兄这等性急,先跑得来了,没法只好还请外边去散步一回罢。此刻是五神问案的时候,专讯问那些造恶犯罪的人呢。像你老兄这起案子,是个人命牵连,与你毫不相干。不过被告一口咬定,须要老兄到一到案就了结的。请出去游玩游玩,到时候我自来奉请。”
老残道了“费心”,径出二门之外,随意散步。走到西角门内,看西面有株大树,约有一丈多的围圆,仿佛有一个人立在树下。心里想走上前去同他谈谈,这人想必也是个无聊的人。及至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极熟的人。这人姓梁名海舟,是前一个月死的。老残见了不觉大喜,喊道:“海舟兄,你在这里吗?”上前作了一个揖。那梁海舟回了半个揖。
老残道:“前月分手,我想总有好几十年不得见面,谁想不过一个月,竟又会晤了,可见我们两人是有缘分。只是怎样你到今还在这里呢?我不懂的很。”那梁海舟一脸的惨淡颜色,慢腾腾的答道:“案子没有定。”老残道:“你有甚么案子?怎会耽搁许久?”梁海舟道:“其实也不算甚事,欠命的命已还,那还有余罪吗?只是轇葛的了不得。幸喜我们五弟替了个人情,大约今天一堂可以定了。你是甚么案子来的?”老残道:“我也不晓得呢。适才里面有个黑须子老头儿对我说,没有甚么事,一堂就可以了案的。只是我不明白,你老五不是还活着没有死吗,怎会替你托人情呢?”梁海舟道:“他来有何用,他是托了一个有道的人来解散的。”老残点头道:“可见还是道比钱有用。你想,你虽不算富,也还有几十万银子家私,到如今一个也带不来。倒是我们没钱的人痛快,活着双肩承一喙,死后一喙领双肩,歇耗不了本钱,岂不是妙。我且问你:既是你也是今天可以了案的,案了之后,你打甚么主意?”梁海舟道:“我没有甚么主意,你有甚么主意吗?”
老残道:“有,有,有。我想人生在世是件最苦的事情,既已老天大赦,放我们做了鬼。这鬼有五乐,我说给你听:一不要吃;二不要穿;三没有家累;四行路便当,要快顷刻千里,要慢蹲在那里,三年也没人管你;五不怕寒热,虽到北冰洋也冻不着我,到南海赤道底下也热不着我。有此五乐,何事不可为?我的主意,今天案子结了,我就过江。先游天台、雁宕,随后由福建到广东看五岭的形势,访大庾岭的梅花。再到桂林去看青绿山水。上峨嵋。上北顺太行转到西岳,小住几天,回到中岳嵩山。玩个够转回家来,看看家里人从我死后是个甚么光景,托个梦劝他们不要悲伤。然后放开脚步子来,过瀚海,上昆仑,在昆仑山顶上最高的所在结个茅屋,住两年再打主意。一个人却也稍嫌寂寞,你同我结了伴儿好不好?”梁海舟只是摇头说:“做不到,做不到。”
老残以为他一定乐从,所以说得十分兴高采烈。看他连连摇头,心里发急道:“你这个人真正糊涂!生前被几两银子压的气也喘不得一口,焦思极虑的盘算,我劝了你多回决不肯听;今日死了,半个钱也带不来。好容易案子已了,还不应该快活快活吗?难道你还去想小九九的算盘吗?”只见那梁海舟也发了急,绉着眉头瞪着眼睛说道:“你才直下糊涂呢。你知道银子是带不来的,你可知道罪孽是带得来的罢!银子留下给别人用,罪孽自己带来消受。我才说是这一案欠命的案定了,还有别的案子呢!我知道哪一天是了期?像你这快活老儿,吃了灯草灰,放轻巧屁哩!”老残见他十分着急,知他心中有无数的懊恼,又看他面色惨白,心里也替他难受,就不便说下去了。
正在默然,只见那黑须老头儿在老远的东边招手,老残慌忙去了,走到老头儿面前。老头儿已戴上了大帽子,却还是马褂子。心里说道:“原来阴间也是本朝服饰。”随那老头儿进了宫门,却仍是走东角门进。大甬道也是石头铺的,与阳间宫殿一般,似乎还要大些。走尽甬道,朝西拐弯就是丹墀了。上丹墀仿佛是十级。走到殿门中间,却又是五级。进了殿门,却偏西边走约有十几丈远,又是一层台子。从西面阶级上去,见这台子也是三道阶路。上了阶,就看见阎罗天子坐在正中公案上,头上戴的冕旒,身上着的古衣冠,白面黑须,于十分庄严中却带几分和蔼气象。离公案约有一丈远的光景,那老者用手一指,老残明白是叫他在此行礼了,就跪下匍匐在地。看那老者立在公案西首,手中捧了许多簿子。
只见阎罗天子启口问道:“你是铁英吗?”老残答道:“是。”阎罗又问:“你在阳间犯的何罪过?”老残说:“不知道犯何罪过。”阎罗说:“岂有个自己犯罪自己不知道呢?”老残道:“我自己见到是有罪过的事,自然不做。凡所做的皆自以为无罪的事。况且阳间有阳间律例,阴间有阴间的律例。阳间的律例,颁行天下,但凡稍知自爱的,皆要读过一两遍,所以干犯国法的事没有做过。至于阴间的律例,世上既没有颁行的专书,所以人也无从趋避,只好凭着良心做去。但觉得无损于人,也就听他去了。所以陛下问我有何罪过,自己不能知道,请按律定罪便了。”阎罗道:“阴律虽无颁行专书,然大概与阳律仿佛。其比阳律加密之处,大概佛经上已经三令五申的了。”老残道:“若照佛家戒经科罪,某某之罪恐怕擢发难数”了。阎罗天子道:“也不见得。我且问你,犯杀律吗?”老残道:“犯。既非和尚,自然茹荤。虽未擅宰牛羊,然鸡鸭鱼虾,总计一生所杀,不计其数。”阎罗颔之。又问:“犯盗律否?”答曰:“犯。一生罪业,惟盗戒最轻。然登山摘果,涉水采莲,为物虽微,究竟有主之物,不得谓非盗。”又问:“犯淫律否?”答曰:“犯。长年作客,未免无聊,舞榭歌台,眠花宿柳,阅人亦多。”阎罗又问口、意等业,一一对答已毕。每问一事,那老者即举簿呈阅一次。
问完之后,只见阎罗回顾后面说了两句话,听不清楚。却见座旁走下一个人来,也同那老者一样的装束,走至老残面前说:“请你起来。”老残便立起身来。那人低声道:“随我来。”遂走公案前绕至西,距宝座不远,傍边有无数的小椅子,排有三四层,看着仿佛像那看马戏的起码坐位差不多,只是都已有人坐在上面,惟最下一层空着七八张椅子。那人对老残道:“请你在这里坐。”
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