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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余才微而质鲁,志复凡近。早尝从事章句,不过为利禄谋尔。年几四十,始慨然有志于道。虽已晩,然自谓苟能粗见大意,亦庻几无负此生。而官守拘牵,加之多病,工夫难得专一,间尝若有所见矣,旣旬月或踰时,又疑而未定,如此者盖二十余年,其于鑚研体究之功,亦可谓尽心焉耳矣。近年以来乃为有以自信,所以自信者何?盖此理之在心目间,由本而之末,万象纷纭而不乱;自末而归本一眞,湛寂而无余。惟其无余,是以至约,乃知圣经所谓道心惟微者,其本体诚如是也。故人心道心之辨明,然后大本可得而立。大本诚立,酬酢固当沛然,是之谓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山林暮景,独学无朋,虽自信则尔,非有异同之论。何由究极其归趣乎!每遇病体稍适,有所寻绎,輙书而记之,少或数十言,多或数百言。旣无伦序,且乏文采,间有常谈俗语,亦不复刋削。盖初非有意于为文也,积久成帙,置之座间,时一披阅,以求其所未至。同志之士有过我者,则出而讲之,不有益于彼,未必无益于我也。虽然,书不云乎,非知之艰,行之惟艰。三复斯言,愧惧交集。记分为上下两卷,通百有五十六章,名以困知,着其实尔。嘉靖七年岁次戊子十有一月己亥朔日,南至泰和罗钦顺序。
一、孔子教人,莫非存心养性之事。然未尝明言之也。孟子则明言之矣。夫心者人之神明,性者人之生理,理之所在谓之心,心之所有谓之性,不可混而为一也。虞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论语曰:从心所欲,不踰矩。又曰:其心三月不违仁。孟子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此心性之辨也。二者初不相离,而实不容相混。精之又精,乃见其眞。其或认心以为性,眞所谓差毫厘而谬千里者矣。
二、繋辞传曰:无有逺近幽深,遂知来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变,其孰能与于此?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易道则然,即天道也。其在人也,容有二乎!是故至精者性也,至变者情也,至神者心也。所贵乎存心者,固将极其深,研其几,以无失乎性情之正也。若徒有见乎至神者,遂以为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极,而几之不能研,顾欲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有是理哉!
三、道心,寂然不动者也。至精之体不可见,故微。人心,感而遂通者也,至变之用不可测,故危。
四、道心,性也。人心,情也。心一也,而两言之者,动静之分,体用之别也。凡静以制动则吉,动而迷复则凶。惟精,所以审其几也;惟一,所以存其诚也。允执厥中,“从心所欲不踰矩”也,圣神之能事也。
五、释氏之明心见性,与吾儒之“尽心知性”,相似而实不同。盖虚灵知觉,心之妙也。精微纯一,性之眞也。释氏之学,大抵有见于心,无见于性。故其为教,始则欲人尽离诸相,而求其所谓空,空即虚也。旣则欲其即相、即空,而契其所谓觉,即知觉也。觉性旣得,则空相洞彻,神用无方,神即灵也。凢释氏之言性,穷其本末,要不出此三者。然此三者皆心之妙,而岂性之谓哉!使其据所见之及,复能向上寻之,“帝降之衷”亦庻乎其可识矣。顾自以为无上妙道,曾不知其终身尚有寻不到处,乃敢遂驾其说,以误天下后世之人,至于废弃人伦,灭絶天理,其贻祸之酷可胜道哉!夫攻异端,辟邪说,孔氏之家法也。或乃阳离阴合,貎诋心从,以荧惑多士,号为孔氏之徒,谁则信之!
六、盈天地之间者惟万物,人固万物中一物尔。“干道变化,各正性命”,人犹物也,我犹人也,其理容有二哉?然形质旣具,则其分不能不殊。分殊,故各私其身;理一,故皆偹于我。夫人心虚灵之体,本无不该,惟其蔽于有我之私,是以明于近而暗于逺,见其小而遗其大。凢其所遗所暗,皆不诚之本也。然则知有未至,欲意之诚,其可得乎?故大学之教,必始于格物,所以开其蔽也。格物之训,如程子九条,徃徃互相发明。其言譬如千蹊万径,皆可以适国,但得一道而入,则可以推类而通其余,为人之意,尤为深切。而今之学者,动以不能尽格天下之物为疑,是岂尝一日实用其工?徒自诬耳。
且如论语川上之叹,中庸鸢飞鱼跃之旨,孟子犬牛人性之辨,莫非物也,于此精思而有得焉,则凢偹于我者,有不可得而尽通乎?又如中庸言: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夫三百、三千,莫非人事,圣人之道,固于是乎在矣。至于发育万物,自是造化之功用,而以之言圣人之道,何邪?其人又若何而行之邪?于此精思而有得焉,天人物我,内外本末,“幽明之故,死生之说,鬼神之情状”,皆当一以贯之而无遗矣。然则所谓万物者,果性外之物也邪!
七、“格物,莫若察之于身,其得之尤切。”程子有是言矣。至其答门人之问,则又以为“求之情性固切于身,然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盖方是时,禅学盛行,学者徃徃溺于明心见性之说,其于天地万物之理,不复置思,故常陷于一偏,蔽于一已,而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二程切有忧之,于是表章大学之书,发明格物之旨,欲令学者物我兼照,内外俱融,彼此交尽,正所以深救其失,而纳之于大中。良工苦心,知之者诚亦鲜矣。
夫此理之在天下,由一以之万,初匪安排之力,会万而归一,岂容牵合之私?是故,察之于身,宜莫先于性情,即有见焉,推之于物而不通,非至理也。察之于物,固无分于鸟兽草木,即有见焉,反之于心而不合,非至理也。必灼然有见乎一致之妙,了无彼此之殊,而其分之殊者自森然其不可乱,斯为格致之极功。然非真积力久,何以及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