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奉势利公子役帮闲探因由花婆谈艳质
词曰:少年人心性,大都爱念婵娟。值宵永铜壶,春归金屋,更惹牵缠。偶一多情邂逅,乱神魂色胆可包天。多少私期密约,书传不胜传。好姻缘端的有前缘,相悦岂徒然?第貌非冠玉,才非织锦,休想神仙!堪叹妆,为何物?想倾城兀自意悬悬。做下相思担子,空生他日忧煎。———右调《木兰花慢》
话说丽娟开着侧窗闲望,只见一个少年在对面园门口探头注视。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有些来历:姓刘名美,字世誉。父亲刘邈,字思远,现在朝中官为少宰。这刘世誉是思远次子,已曾入过学,年才十八,生得相貌亦有可观,心地亦算聪慧,也不出外滥交。却有一桩不好:十分好色,专做风情。若见了有些颜色的女子,便一眼不移的瞧看。若是女人家正经的,见他如此看相,不好意思,避了进去;若是有一种贪花爱色的,见了这般少年公子,故意搢弄精神,佯为不睬,这刘世誉怎不失魂?便将全副精神都放在那女子身上。上年思远举家进京,独有世誉不肯去,只愿在家读书。你道他真个读书?只为近着父母,便不能自由心性。父母见京中离家不远,况且平昔见儿子又不十分在外招摇,也便放心留下。
世誉离了父母,没人拘管,专去搭搭撒撒。家中僮婢自不消说,又招了一个老帮闲,姓白,名子相。这白子相是个老奸巨猾,善于凑趣。世誉终日议论妇女,说好说歹,白子相极其怂恿,撺掇赞襄。世誉把自己竟认做潘安貌,子建才,终日要想个绝色佳人作对。已前人家都来说亲,思远也拣择了好几家,世誉却私下去访,都道相貌平常,他便从中挠阻。父母原是爱他的,养成心性,所以至今未曾出聘。一日对白子相道:“我所交妇女,自家中婢妾,及娼妓私情,可谓多矣,然并没一个十全的。如何为我访一个绝色,不论门第,便结婚姻。不然时,便寻得一个做了外妻,使我与他长久相寻,有何不可。”白子相道:“这个容易。”因而搜寻妓馆,细访私门,若有看得过的,必报知世誉。世誉一见,不过寻常。走过多处,俱只如此,心下甚是不快。白子相想道:“这些女子俱藏在深闺绣阁中,叫我们何从窥见?必须设一个好计策,两全方可。”谁知一时再想不出。有帮闲诗一首道得好:
脱空为业话无成,走到人前巧媚生。
但愿舍旁为犬吠,何妨关下效鸡鸣。
迎机拍手呵呵笑,顺意颠头啧啧声。
巨室不容轻易进,每从奴隶拜同盟。
却说刘世誉因闯了多处,俱不中意,心内厌烦,回绝了这些帮闲,独自在家纳闷。这日偶步入园中,开着园门,小巷中散步。不意中抬头却见对面楼上一个绝色女子,凭栏眺望,不要说他丰韵超群,只就眉目间气宇,丹青亦不能描画。指望饱看一回,却见关上楼窗。正是:洛浦烟消,巫峰云散。便痴痴的只对楼立着,不转睛的盼望,足足立了一个时辰,方才打一转念道:“这楼不是别家,乃是李再思的,李再思有个女儿,闻说貌甚不扬,今日这好东西,却是谁氏之子?不免与白子相商议。”便走出园中,到内书房坐下,令小厮去请白子相。
不移时来到,世誉便将所见对园楼上美人,如何标致,如何丰韵,只不知是谁家的,如何晓得他的详细便好:“我若娶得此女,也不枉我一生。”白子相道:“相公,对园便是李监生家。我向闻得李再思有个女儿。”世誉接口道:“再思与我对园住下,岂不知他有个女儿十分奇丑!今日见的,真便是观音出现,仙子临凡。”白子相道:“相公要知他根底不难,我有个相熟卖花婆赵妈妈,他是个走千家踏万户的,只消寻了他来,做个细作,便知其女是谁。”世誉大喜道:“好,你疾忙去寻他来。”
白子相便出了刘家门,走到大街上,转过三叉巷,走到石子街司门里,到赵家。只见赵妈妈拿了花匣正要出门,看见了,忙叫声:“白老爹,家里请坐。”扯一张凳来,靠侧坐下道:“白老爹,如今发财兴头,便许多时不到贱地。”白子相笑道:“有甚兴头?不过终日穷忙。你今生意好么?”赵妈妈道:“靠白老爹洪福,近日生意略混得过。”白子相道:“这般经纪,人也够了。如今亲娘卖花,还在那几家走动?”〔入得自然。〕赵妈妈道:“城里有名人家,老身都去的呢。如沈太师、张吏部、王翰林、金少卿、以至瞿、黄、陈、石这几家,谁不走到!”白子相笑道:“你还有两家不到。”赵妈妈道:“还有那两家不到?待老身思量。”沉吟了一回道:“算来城里城外有名人家,老身都走到了。这两家,其实一时叫我记不出。”白子相道:“我对你说了罢:吏部刘侍郎家,巡抚李御史家。”赵妈妈道:“呸!我怎么没有去?刘吏部家,我前两年也曾走过,如今他夫人上京去了,无人买花,便没有去。李巡抚家,是他弟子李二爷了。这巡抚是新近报升的,我也常去。这李二爷的小妈妈,是房里丫鬟收的。〔酷是这般婆子声口。〕我有半年来没有去,都因略疏阔了,便至忘记。”白子相笑道:“果是去的,说来不差。今日我特来寻你,不为别的:只因有一敝相知,就是刘吏部二公子,他今日早上偶开园门闲望,只见对园楼上有一个女子……”赵妈妈笑道:“是了,这刘家园对面,便是李家园,他园中我都曾到过。他们前门正屋,离了两条街;后面的园,到是相近的。”白子相道:“正是这般。所以我来问亲娘,这女子是谁?”赵妈妈道:“哦,这就是李二爷的小姐了。”白子相道:“若说是李再思女儿,刘公子住在对园,哪有不知?李再思的女儿,相貌叫说不济;今日见的,刘公子说,真叫做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西子重生,昭君再世。亲娘各家走来,必然晓得那女子是谁,故叫我来动问。”赵妈妈道:“呀,恁般标致,女娘,却是何人?他家从来没有。老身半年没有去,明日只说去卖花,自然晓得他是谁。”白子相笑道:“亲娘说得有理。刘二公子还有恁话,要觌面与你说,可同我去会他。”赵妈妈笑道:“这个容易。”随同着白子相行来。
第4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