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搢珩掷赖录于地,小校向前绑缚,推至帐下。石、柳二人高坐帐上,柳俊喝道:“赖录,认得我么?”赖录道:“肉眼不识将军,万乞饶恕!”柳俊道:“我非别人,即是丁家湘烟,难道你就忘记了么?”赖录方抬头一认,乃顿首道:“相别多时,将军荣显至此!今日赖录无知冒犯,已被擒捉,乞看往昔一面,释放残生,便当供立长生牌位,朝夕焚香礼拜。”柳俊道:“我自有处。”便令小校:“且松了绑,押入后营,好生看觑。”小校依令去了。
石搢珩不知其故,乃密问柳俊:“此是何人?”柳俊道:“此即丁公子家盗赖录是也。”搢珩方懂着道:“原来就是这个强盗。但是因何投入贼党?”柳俊道:“因为这般,所以欲将军活擒,待夜来人静,方好问他备细。我今却有一条计策:要复此城,却在此人身上;所以我方才令松了绑,做个面情。但须禀明元帅,使将军得以便宜行事,则放纵自由,无掣肘之患。不出三日,便可克复下邳矣。”石搢珩道:“计将安出?”柳俊道:“赖录投入贼军,必非单身独自,定同了合夥的强盗一齐来投,今日擒了他来,贼众必惊惶无定。我军明日只不出军,贼人疑有他变,一定差出细作侦探。我今夜且问了赖录家乡情状,看他因何投贼。我也诈说愿入贼伙,烦他指引,使彼认为真情,一定开门迎我,不费张弓只矢,可以稳取邳州。一有机宜,即便与将军关会。”石搢珩大喜道:“事不宜迟,快去李老爷处禀明。”便一齐到中营来,禀明李绩,李绩大喜道:“二位既有高见,便当裁决,军机贵密,不可他露。”乃案上取了令箭一枝,付与石搢珩道:“遣将分兵,悉听便宜行事;〔见得李绩任人之专,毫无猜忌。〕如有不从者,即以军法治罪,不必禀渎。”便令亲校布告各营知悉。石、柳二人领了令箭,辞出中营,到自己大营内商议摆布赖录之法。算计定了,已是黄昏将近,柳俊便带了几个贴身服侍的健汉,跟到后营来。
后营牙将接着,柳俊据案而坐,令小校押过赖录当面。小校得令,忙牵赖录押至帐前跪下。柳俊令带近案边,喝退众小校,乃问赖录道:“你主人何在?你因何却在此处从贼?可备细说个明白根由。若有半句支吾,你性命休想饶恕。”赖录连忙膝行而上,直近案前,哀告道:“家主事情说来话长,求老爷慢心听禀。”柳俊道:“你细说来。”
赖录道:“小人向在江中做些事情,老爷在家素知,不必细说。今年春间事破,被客商获住了慎明两人,具报官府,三人只得用银买脱,小人们得以无事。”柳俊道:“你们无事,可曾波及他人?”〔勘问得精细。为一回眼目。〕赖录道:“主人曾令慎明扳出同乡凌公子,是个窝家主谋。那时老爷便也出门,凌公子知风远避,亦不知何往。”柳俊道:“为何便要扳害凌公子?凌公子因何知风逃去?逃去后事情却是怎么?”赖录道:“因凌公子见了小人们与主人的书札,主人恐他走漏风声,故此扳害他的。后凌公子不知何处晓得消息,先行逃避。便将他家人魏义捉拿到淮扬道衙门,三拷六问,问成死罪,监禁在狱,将凌家家私抄没。后来魏义在狱身故。”柳俊忽听到这一句,说魏义病死狱中,心内暗惊:“想魏义系石搢珩救出,缘何说是死了?”乃问道:“魏义既死了,凌公子也将不免。”赖录道:“主人必欲追缉凌公子,却有合学生员张玉飞为首替凌公子出呈,在淮扬道那边分理。淮扬道因而将凌公子名字不曾达部,止将罪名坐在魏义身上;又因魏义死了,便也申文结案。”柳俊闻说与凌驾山无涉,心下暗喜,乃道:“虽则众生员不平,主人岂肯便是这般撒手?”赖录道:“主人因见众人出来讲话,原是瞒着众人的,便不好出头揽事;又见官府既已用情,也不好于中挠阻,所以撒手由他了。事过不得几时,忽然巫仙那里听得说魏义越牢逃走,复杀死了节级。”柳俊听到此处,方知石搢珩救魏义是真了,乃道:“既然如此,当时官府岂不缉拿?怎肯说魏义死了,便得申文结案?”赖录道:“这事巫仙也打听得来,说是县官恐事体张扬,上司知风参罚,干碍前程,因而将错就错,故此葫芦提报死结局的。”柳俊道:“原来如此。可知这魏义逃往何处?”赖录道:“这魏义越牢之事,官府吩咐隐瞒,没有那个敢说,小人等亦属风闻,那里得知他逃往何处。”
柳俊道:“这也不要管他。只你主人近来何如?”赖录道:“这也作怪,一月以前,不知何处来了两个道人,说是会烧炼金子,已先弄些小法术,却也奇异。后又说会炼银母,有一两银母,可以炼得十两,主人信为实然,因取出一万两金银,做了银母。烧炼有二十来日,一夜忽然火起,主人等俱赶到里边救火,这两个道士却乘了忙乱,打破铁锅,将金银一齐偷去,不知下落。一场火烧得利害,家中房屋什物烧得只斤不留。最惨毒处,主母三人,四五个小主人、主女,一总烧死,又烧去了许多邻舍。官府来稽查,邻舍来告理,主人便将田地房屋尽情赔偿出去,才得无说。主母母家又来吵闹,埋葬骨殖,广做斋醮,把在外伙计的银本一总收来,用得罄尽。主人因是享用过来,禁不得这般寂寞,闻说邳州山贼打破城池,又得了宿迁地方,因此叫了小人们到宿迁投降贼人,图一个下半世快活。这都是主人之意,〔一总推他身上去。〕并不干小人的事,小人原不愿来的。望将军饶恕。”说罢磕头不已。柳俊惊愕道:“原来主人受这般奇祸!”心下暗想:“丁孟明为人奸险刻薄,即如害凌公子一事,弄得他家冰消瓦解;今自己却受回禄之灾,又将妻子烧死,田产皆完,真是天道好还,不容漏网。但是才害得凌公子不几时,便受祸更惨,不意招报如此之速,可见天眼甚近,世人作恶何益!”乃道:“你主人如今是在宿迁住下?”
赖录道:“不在宿迁,一同小人拨到邳州救应,而今现在城中。”柳俊道:“你与主人既然投在马大王处,这慎明一班何往?”赖录道:“巫仙、慎明等一班,都也同来,其余还有五百余人,都是私盐船上弟兄,一总在宿迁投贼的。”柳俊道:“主人在马大王处作何官职?巫仙等何在?”赖录道:“主人做军中参谋,便同小人到此;巫仙做了将军,已领兵另往峄县救应去了;慎明现今也在城内。”柳俊喜道:“可喜主人做了参谋,自然受享下半世富贵。”即便下坐,亲自将赖录解放,扶起作礼。
赖录不知是何缘故,不胜局促道:“赖录被擒,自分必死,将军何故放我?”柳俊推赖录上坐,道:“你有所不知。我自奸人所骗,遂私自逃出,致得罪主人。刻欲归家一见,又因在此军中,为虚名羁绊,不得脱身。今日天赐机缘,得遇吾兄到此;又喜主人也在此间,便会面有日。愿吾兄指引,带挈一二,感佩不浅。方才这般相待,是要掩人耳目,不得不然,吾兄不必介意!”赖录听罢,半疑半信,乃道:“我投至被擒,自料必死,今蒙你释放,感谢不尽,还有什么介意!但你在此为官,安富尊荣,有恁不好,为何反要弃了这边去就那里?”柳俊叹口气道:“难说,难说。”乃回顾军汉,都会意走开。赖录见此光景,料到有些事情,乃低说道:“既蒙美情放我,况我与你平素是一家人,若有心事,试说何妨。”###第33章柳俊道:“你只道我在此为官,谁知我日日担着性命干系。”赖录惊问道:“为何?”柳俊道:“方才擒你的人,他甚与我不合,屡屡在李元帅处作难,因我小心谨慎,没有错失,若一堕他计中,性命便立刻休矣。凡为人在世,须图一分自在,若终日畏前怕后,有何好处!”赖录道:“原来有这一段缘故。”柳俊道:“因为有这般性命之忧,遂不愿留此,久欲弃官而归。今却得吾兄到来,因此欲同入城中。一则免离灾祸,一则又遇合主人。有何不可?”
赖录方信为真实,不觉大喜道:“吾兄若得如此,有我作主,包管你做个将军,况且马大王甚是纳贤,有兄这般本事,愁恁么不富贵!我向在海中做些勾当,手下几个出尖的,就是慎明等,如今到这边,都做了头目,何况于你。若有恁算计,就在今夜举动便了。”柳俊摇头道:“不可。机不密,祸先发。你且安心等候,看有机会,我自有处。亦须得一人入城,约会接应方妙。”赖录道:“就是你部下差一人去,不然我自入城知会,如何?”柳俊道:“我部下虽有心腹,却要朝夕听候;李元帅军法甚严,若失了卯期,连主将都有责罚,定去不得。若吾兄自去,最是好事。只是使他人道我卖放,更是不便。〔老实说得妙。〕赖录道:”若是这般,如何是好?“柳俊道:”再容计议。“当下讲话既久,柳俊已吩咐备酒款待。移时酒席摆来,柳俊略陪两杯,便令心腹健汉陪着饮酒,谓赖录道:”恐他人疑我,我去料理一回即来。“赖录道:”我自饮酒,你请自便。“
柳俊便到大营来,将上项话,一五一十,细细说与石搢珩得知。搢珩也欢喜道:”原来我越牢救魏义杀节级,〔许多关节尽有照应。〕可喜官府反行瞒起;更可喜凌驾山名字不曾达部,便无挂累。如张玉飞为人,才是个朋友。我越牢时,魏义妻子曾向我说,相公相交的人,都是酒肉朋友,只有一个姓张的来问些始末,安慰了一番说话,想就是这个张玉飞了。但是张玉飞如此举动,衙门上一总晓得,缘何魏义并不提起?“柳俊道:”我知道这张玉飞,为人真诚朴实,不伐善不邀功的;况且魏义在狱,亦无从晓得。“石搢珩道:”单可笑丁孟明设计害人,凌驾山好端端的一家,弄得他人离财散,顷刻销亡。彼时以为得计,焉知今日丁孟明自己受祸更惨,百万家缘,亦顷刻化为乌有,真是天道好还!目今既在城中,必须一总除灭才妙。“柳俊道:”方才赖录被我假骗,彼已信为实然,正与我计议入城,欲得一人往来知会。我今去叫他亲自写书一封,今夜射入城中,使城中贼人相信,明日夜间必差出细作来营打探。将计就计,便可破城矣。“石搢珩不胜大喜。
柳俊便复到后营来,见酒尚未完,健汉即走开去了。柳俊坐下,赖录道:”适承相待,与贵部下讲讲,已知人人皆是我兄心腹,不怕走漏消息。〔赖录也有些鬼话。〕但是与兄讲话时候,倘适有他人听得,甚为不妙。方才心上盘桓,至今委央不下。“柳俊道:”但请放心。我所到地方,部下心腹都四面打探,那有他人敢来窃听。“赖录道:”如此却好。“柳俊道:”我方才算计,约会城中接应,你既不可入城,我此处又无人差出,必得你写书一封,令我心腹射入城去,使彼方好差一的当人来,以便两下传递消息。只不知城中有何人能干?“赖录拍掌道:”这个算计甚妙。若说要能干人,我手下慎明,极是了得,他随机应变,点头会意的。前日我们事破,被捉送官,后主人授意要扳害凌驾山,都亏这慎兄弟一口咬定,得以拿魏义下狱,因此我们另眼看他。今日现在城中做个头目,我书上写明,叫他到来,定能成事。“柳俊大喜道:”我们一边说话,顷刻又忘了,有这样一个能干的人,反忘记了他。这慎明甚是来得,必得他出城往来知会,方无走漏。“心下暗念:据赖贼说,慎明矢口咬定,是凌家一个对头,正好赚他出来,一总斩除,才为畅快。便叫手下人取了纸笔,付与赖录。赖录原粗知文理,即便写就,与柳俊看过封好,缚在一枝箭上,令健汉射入城中,就来回话。健汉得令去了。
柳俊又与赖录饮酒,赖录有些醉意,笑说道:”前凌驾山逃走时,有人疑吾兄送了消息,以致避去,不知可是真的么?“〔赖录以为能。此意补出,更见周匝。〕柳俊道:”我与凌公子非亲非故,为何送信与他?想因我出门之日,适当他逃避之时,便有人疑心是我了。“赖录亦点头道:”是。“当下疑已多化,起身席散。赖录又道:”我蒙你厚情款留,倘那一位将军见你不把我发落,岂不有说?“柳俊道:”擒获将士都是我的执管,他人不来盘查,你竟放心,不须多虑。“赖录方放心欢喜。移时,健汉来回话,已将书射入城中。柳俊便叫赖录营内歇息,吩咐部下小心巡守。自己回归大营,与搢珩说知。
时将二鼓,忽有伏路哨马来报:”有一彪贼军,已在东南上离城十里屯扎,打着吴将军旗号,乞将军定夺。“石搢珩道:”这贼兵自何而来?“柳俊道:”必是贼人调来救应的,待我去再问赖录,或者他知备细。“因复往后营来。时赖录已是酒醉熟睡,梦中惊醒,不知为着何事,早吓得心头乱跳。及见柳俊,乃是来问消息,方按定了胆,说道:”我奉马大王命,同主人领了一千兵,来救邳州;巫仙领兵五百救峄县;又恐我两路有失,随差吴有功领了本部五百人马接应,今夜一定是他领兵到了。“柳俊大喜道:”若又有吴将军来应,一发更妙。“赖录亦自欢喜。〔瞒得他苦。〕
柳俊到大营,将赖录的话说与搢珩,因商议应付这枝人马之计。石搢珩道:”贼兵新来,决料我军一时不知。况且乘夜屯营,远来劳倦,人马必困,防备必疏。趁今夜我前往破之。况贼人只得五百,我只消马军百人,定杀绝他,亦免了明日一番劳动。“柳俊大喜道:”事不宜迟,必须将军自去才妥。“石搢珩传一令出,一霎时合营马军齐集。石搢珩挑选一百精勇的,跟随前往。时才半夜光景,微有月色,可以相辨,已俱结束停当。搢珩令军士衣甲上各插号箭一枝,以便相认。人衔枚、马摘铃,望东南上杀来。
移时已到,遥见贼营中火光明灭,更鼓都错乱不齐。原来吴有功远来,乘夜安营,料定官军未必便知,即知,亦未必便来厮杀;再人马远行疲困,急于安歇,放心怠惰,一齐解甲卸鞍,止令几个巡军守夜,又都因困倦了,有心无意的,所以更鼓都错乱不整。当下石搢珩当先一骑,亲至贼营前后走了一遭,便驱五十骑从寨后杀进,自己同五十骑从寨前杀入。一时战鼓齐鸣,喊声齐发,斩开鹿角,冲进营门。营中五百贼兵都在睡梦之中,惊醒转来,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吴有功亦在睡梦中,听见鼓声震耳,喊杀连天,不知何处官军,亦不知有多少人马,先弄得惊惶无措,岂能弹压众兵?小兵见主将惊慌,愈觉仓皇闹乱。忽又报后营亦有兵马杀来,这些贼兵往前前杀,往后后杀,合营沸反,自相践踏。这边石搢珩一百零一骑,无不以一当十,左冲右突,无人敢迎。
石搢珩杀入中营,只见一将跃马乱窜,心知是贼将吴有功了,高叫道:”贼将却要往那里去!“这贼将果是吴有功,见有官将拦住,不敢交锋,拨转马头,往寨后逃命。石搢珩拍马跟定,紧紧追赶。吴有功见后寨也有官军杀来,慌忙刺斜而走,斩开侧营,跳出鹿角,负命奔跑。石搢珩那里肯舍?也跃马跳出鹿角,飞奔追来。前走的似羽箭离弦,后走的似金丸脱弹。〔急忙促中偏有此游戏之笔。〕追有一里多路,石搢珩飞马紧追,吴有功料走不脱,只得回马舞刀抵住,高叫道:”你是何处军马?敢来半夜劫营!“石搢珩道:”我是先锋石将军,特来要你首级!“两人便在月光之下杀将起来。这吴有功怎敌得石搢珩过?不三合,早被一戟刺入心窝,死于马下。石搢珩下马剿了首级,复飞身上马,杀回贼营。却见一百马军齐列贼人寨栅外面,已将五百贼众歼灭无存。正是:
出奇制胜全凭胆,夜半乘人敌莫支。
奸诈阿瞒犹失算,况为盗贼有何知。
第3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