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快心编传奇二集>第26章
原来丁孟明妻子儿女与三个爱妾并许多丫鬟,都做房楼上,一时火发,女人家在睡梦中起身,已吓个够死,再见这般火势穿墙透壁,心忙意乱,那里摸得个门路?不要说烧死,就是互相磕撞也要撞杀,登时十数个女人,俱成灰烬。〔可怜。〕丁孟明见楼子团团烧着,不见半个人影走出,料是一总完局,跌足号啕,放声痛哭。霎时一声响亮,震动天地,却是楼子坍了,火块直打出来,只得退走;王继先也吓呆了,走都走不动。巫仙道:”火势大盛,无法可治,快往密室中求仙师作法救解。“众人道:”有理。“便一哄到密室中来。满四角寻遍,那里见这两个道人的影子?大家都吓了一跳,但见十个铁锅,只只都有一个窟窿,里边的金银不知下落。丁孟明先是火着,已吓个半死;再见妻妾子女烧死无存,已急得浑身都死了;今又见道人窃去金银,直头急煞到廿四分地位,把一个如狼似虎的公子,竟像死猪死狗一般,搢在一处,动弹不得。王公子方懂这道人不是好人,巫仙等道:”定是道人乘忙偷去。在此急无用,快些去救火为上。“便叫两个家人搀了丁孟明,一齐走出密室中来。
只见火势风威大作,一路乒乒乓乓,毕毕剥剥,已烧过了后堂,一展眼间,那火头飞开有数丈阔,就如蛇游青草地,毫不费力,呼呼响,只管烧出来了。〔如所目击。〕烧过正厅、前厅,连到抬椅等物,不知拿了那一件好,也尽行烧毁。众人眼看他烧一步,退一步,直到大门前,便走出大门,立到街上。只见一带延烧东去,对街人家亦将不保,丁孟明此时变了一个死人,家人们扛他在上风对街人家檐下蹲着,巫仙等一齐向火乱拜,东西两邻及对街邻舍号呼惨哭之声,震动天地,巡逻守夜人夫登时塞满,人声鼎沸,再加了火声汹涌,纵就千军万马,也没有这般光景。但见:
火走金蛇,烟腾黑雾;男女仓皇,手足无措。掀腾轰烈,但闻崩墙碎瓦之声;急遽奔趋,不见闺样官腔之步。〔遇火必走,故先写走状。〕止性命之可忧,弃家缘而不顾。挨挨挤挤,驮包背袋,忽为奸恶辈抢去而何追;哭哭啼啼,挈女拖儿,乃被有力者冲开而难护。〔确有之事。〕梦中吓醒,提起裤腰衣领,偏生颠倒衣裳;〔逼真。〕门外光明,可辨后巷前街,竟像走投无路。一家失火,百家忙乱,虽他方别所,见火光忽焰而神伤;一人叫声,千人附会,纵同立群行,闻声气一扬而魂怖。张呼水桶,李叫火钩,原无着力之人;赵去筛锣,钱来击柝,空有惊人之具。风威激射,号神念鬼,声发颤而悲哀;火势狂飞,栗股寒心,齿相磨而搢牾。〔此一篇赋摹写入神。〕
这场火烧得利害!看的人多,倒弄得拥挤不开,也难下手去救。少时营县官兵都到了,;都带了火钩火棍赶来,众人才散开,让这班兵丁上前救火。真个”一物一制“,亏他们几十把火钩,百来个兵丁衙役,拚命向前,冒烟突火,把下风一家屋拖倒,对门近火的屋也拖去了一进,方才火势萎了;然后去两旁搭倒烧着的梁柱,然后阻了火势,其中是由他着了。闹至天明,然后挑水泼灭。丁孟明一家已半间无剩,〔丁孟明是朝南房子,正是西北风。〕左边邻舍烧去七八家,右边邻舍搭倒一家,对门邻舍搭去屋十五六间。
丁孟明此时神回气转,一见这般光景,大哭号啕。尚是赤着上身,灰尘和了汗水,形状如同鬼魅。家人们要藏抗他,在那里却有俗忌:火烧之人没人收留。只得且替他揩抹了,将一件暑衣穿着。孟明忙令家人去火烧场上寻觅妻子尸骨,再去搜寻烧毁金银。约摸指认堆贮银钱的所在,拨开碎砖焦木,却总被烧烊不见,不知流淌在那块地底下去了。就有寻得些儿,也被扒火之人窃去,寻不上几百两的银饼。
这时,丁孟明的亲戚朋友都来问信,丁孟明也没有话说,一味大哭。丈人等见女儿烧死,怎不发急?虽不是丁孟明自身上生出来的过端,然而也要说些闲话;丈母们见女儿烧死,这班女眷们最肉疼的是女儿,怎不教他伤痛?况且都是大乡绅官府家,那怕你是个死少师的公子,便都到丁家火烧场上来,哭的哭,叫的叫,丫鬟养娘仆妇们齐来,把丁孟明拖的拖,扯的扯,要打的打,骂的骂,弄得丁孟明没个钻地洞处。巫仙等只得拣一宅出赁浮店的房子里,把丁孟明藏过了,这些妇女们还闹个不休。
少不得有当中人出来讲话。这些当中人不过是些两边亲戚,当下来讲,原没有别说,人既烧死,料难将粉团儿捏得出的;不过要殡葬极其尽礼,丧仪要极其富盛,好风光这几块烧毁的骨头。庵观寺院里边要广建斋醮,说道:”好超荐死者的阴魂。“丁孟明一时也仓皇无主,悉凭当中人主意。便叫了百十个人夫,把火场上打扫出一块洁净地面,又叫了许多工匠人等,用芦席磐篷搭盖起三四进房子,先备了百来桌酒席,酬谢救火的人。这些兵丁衙役以及地方迈弄膂力本事的少年,都曾出过力的,总来高坐吃酒。〔如画。〕尽有救火之时被屋木砖块打伤、火焰烧坏的人,负痛而至,以见得救火之功,真是焦头烂额为上客。〔确有此等人。〕更有等原不曾救火的,都是些市井无赖,也来坐着要吃。巫仙、家人等代主人作揖相谢。
谢过了救火之人,便叫道士打一坛火醮,报答火神。〔已下一路写去,都是写孟明火烧所余皆不得留存也。〕一面买棺,盛殓妻妾等骨殖。把妻子棺木放在当中,小妈儿并儿女的棺木放在两旁边。这些骨头都是烧残的了,和在一处,那有什么记认分辨?总则存一个名儿,说道:”此棺是妻子某氏,那棺是妾某氏,这棺是儿子,那棺是女儿。“骷髅与腿骨自然有大小之分,也还有些辨别,将小的便道是儿女的了;至于大丫鬟的骨殖,与妻妾何异?也总难理论了。〔丁孟明妻妾婢女岂是丑的?今皆成灰烬,黄河枯髑髅,本是桃花面;而今不忍观,当时恨不见。总是写得丁孟明以先忒势耀,忒凶恶,便遭此惨毒现报。〕其余零星骨头,一总收拾得来,并置一棺之内,说是十来个丫鬟之柩,另放在后边蓬屋里。停了几朝,择日开丧出殡。###第27章扬州风俗,有体面的人家出丧,最是奢华,这些妻妾母家,更要分外齐整,幡幢纸扎,鼓乐笙萧,戏子扮演故事,僧道打钹吹螺,还有本家母家的执事人夫,摆了满街满巷。正是:
毋奢宁俭语丁宁,举世昏迷再不醒。
鄙吝忘亲同陌路,繁华奉鬼侈刍灵。
百般点染夸愚俗,一派猖狂背《礼》经。
巨富眼前无片瓦,尚营厚葬诵幽冥。
丁孟明举殡葬埋已毕,又要建坛设醮。便凡扬州府内有大庵观寺院,不论僧道尼姑,都去斋醮超荐,却何曾有丝毫用处?总则僧道尼姑的造化,就有这班无识愚人去作成他。
丁孟明这些费用,都是与人在外经营的银本,一总收抵办,却也用去四五千金。这班妻党亲戚犹以为未尽心意;再加了官府追求起火之因,都来提唤;邻舍们烧去家私房屋,岂肯默然?若丁孟明是个穷人,众人也无可奈何,只好各人怨着自己的晦气;就是官府与这些衙门人役,也止有得捉事主去,打了两个不小心的板子,便豁脱了。无如富名素着,不晓得他家私十分之中被火烧去八九,还只道他决有存余藏匿,闹个不休。丁孟明平昔做人又不到家,亲戚都利其有事,有那一个肯实心为他周全出力?都是来打散他的东西,也乐得于中取利。可见得丁孟明平日矜骄傲慢,把亲戚邻里那一个看得上眼?就是偶然接得,何曾有一点实心实意,照顾一分?只道:”我是受享无穷,生铜铸牢的财主。这些穷亲败戚,不过仰我鼻息,不怕他不奉承我。“那晓得天道无常,晴明也要阴晦;人世无常,福尽也便灾生。平日做大惯的,那肯卑辞逊语,求告面情?又不会赖死赖活出头露面的嚷闹,只好央当中人去料理。都赠得言赠不得钱,被这些官府签票如雷,又挨不过各衙门中人的脸面,又见其实带累邻舍们烧得惨毒,便都花分赔偿出去,把这三五千田地不够洒派,还加上几十处房屋,一总赔偿尽了,才得邻舍们无言,官府中安静。登时将一个扬州城里首富的人家,倏而完局。
这时众家人也留不牢了,也卖与人去,有一半竟逃往他方,不知下落。丁孟明见妻妾死完,屋宇塌完,钱物烧完,银本用完,田地赔完,家人走完,止有巫仙原系破落户,无处去,还有一个老家人,也是孤丁独姓,三个人做一堆儿依栖。城里存身的房子,也都赔与人了,便移在城外一所小居子里,也是赁与人住的,讨回存身。
众朋友见丁孟明遭此大变,都来吊问,方晓得丁孟明前边坐关读书乃是假说,却请着道士在家中烧炼银母,原被道士乘着火烧,偷去金银,今日同归于尽。王公子方追想:”父母尊信邪说,斋僧斋道,都属虚诞。〔懊悔迟了。〕前日见此道人肯炼金送我,只道他是好的了,又谁知是个入门之诀,不过藉我做个引进之人。可见僧道里边总没有一个好人的。世上人都为一个‘贪’字,便痴迷不悟,乃至堕其术中。“那朋友亲族,平昔受丁孟明怠慢的,落得背地里说笑;间有一两个人得丁孟明看顾的,却又是贫窘之家,那能够来赌助?只好替孟明嗟叹一声。
张玉飞在城外读书,一得知了丁孟明被火,〔周到。〕虽恨其为人不端,然无奈已前有一番相与,那好置之不理?便急入城来看,以后丁家开丧、出殡,玉飞俱来吊送。见他事体完结,家业荡然,又觉得可怜,光景实是难过,乃拉集几个相知,各剧会分,不拘多寡,送与孟明。〔足见张玉飞是个君子。〕争奈孟明是富贵透顶的人,把这些东西补救得那一件来?玉飞又集了相知,公备酒,在王继先家替孟明解闷。孟明提着,便纷然下泪,众人都弄得不欢而散。孟明吃了几杯闷酒,平昔酒量甚大,今却容易醉了,还认不曾烧去房屋,一迳信步走到火烧场上,〔情景逼真。〕猛见许多瓦屑堆儿,方才回省,洒泪出城归家,〔何以为情〕镇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赖录在江中得知,回来看家主,〔周到。〕不胜嗟叹道:”相公是大受用过来的人,如何守得此苦?还思量一个长策方可。“孟明指着老家人及赖录说道:”你二人是我久用的人,自先老爷去世后,怎么样一个人家,扬州一城那一个不晓得我的?我百万家私,如何享用!不料皇天不搢,以致火灾,家计霎时完结,教我日后如何打熬得过?前日众相公备酒请我解闷,因没心肠,才吃得几杯便醉了,归来还走入火烧场,直待见了瓦屑堆儿方才回省,一路痛哭回家。如今心神不守,只怕要成失心痴病,如何是好!“说罢痛哭,巫仙也哭将起来。
赖录道:”如今事已如此,哭他无益。相公若要富贵,我却有一个去处,只怕相公不肯去做这勾当。“孟明拭泪道:”有何去处?你试说来。“赖录道:”我在江中闻说,邳州山贼打破城池,夺了许多州县,官兵都被他杀败,后来打听说围了宿迁,不知曾否攻破。相公若肯去做这勾当,莫若投入他们夥中,我们大家再招集了些盐船上弟兄,都去入党。一般的为官做府,相公做了军师,我们做个将军,岂不是富贵再得?“丁孟明道:”是呀,我前日亦曾闻有此信。如今我遇了这般灾祸,那里顾得他是盗是贼,只要有得享用便罢了。若得分据一方,出入自由,不强如目今受苦;倘不济事,那时相机度势,掳了东西,避出是非,更名改姓,亦可做个财主,娶妻置产,照旧受用,有何不可!“〔只怕未必恁稳。〕巫仙亦竭力撺掇。当下计议已定,总不与老家人说知。
至半夜,悄悄收拾,同巫仙、赖录三人走到江边,上了赖录的船,一路便望宿迁进发。正是:
半生享用太奢豪,一炬烘天地不毛。
如此降灾犹莫悟,直教肢体委蓬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