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中有一头目家人,姓罗,名利,每每唆动主人,坑害这家算计那家,合着主人心性,甚是宠用;众家人俱侧目相视,奉他就像主人一般。因此众人俱恨他专权,久欲将他排陷。今日势已至此,俱说道:“小的们俱非亲近主人的,连主人房里也从未到,实不知情。只求把罗利严审,他是个贴身重用的;况且他素有不足主人之意。”理刑见众人一时异口同音,其中必有原故,叫:“且把众人放了,单把罗利推来。”罗利被夹得七死八活,哭辩道:“众人都是胡说,老爷休信是真。若小的欲谋害主人,尚有大相公等,也无济我事。”理刑大笑,对着知县道:“贵县,你听这一句,便见他真情了。”乃拍案大喝道:“还敢胡赖!主人帐目尽托与你,你今害了主人,便好把帐目涂抹改移,作奸造弊。岂不是你,还推何人?”喝令皂隶着实用刑。罗利被一夹不罢,两夹不休,凭你铁汉,也熬不起,真是问官成心注射,旁人又一力罗织,不怕你不招承,只得招了:“不合谋害主人,欲图财物。”理刑录了口供,便将罗利合家发监禁候,与知县俱回衙去。随即具文申详上司,又复经审讯数番,必合了原供才罢,转申达部。
郝韬把父母殡葬了讫,重谢了理刑、知县两官。是时合邑百姓沸沸扬扬,尽皆传说郝龙夫妻为恶太甚,被罗利杀害;罗利又难逃天网,问成死罪。闻者无论受害与不受害,皆欢呼载道,共称报应无差。
文书到部,不一日转将下来:“罗利谋杀家主、主母二命,世所希闻,立着凌迟处死,妻子发边远充军。”知县得了文书,便将罗利上了木驴,推出闹市,哄动了合城百姓,都来观看,人人称快。正是:
钻营刻薄伤天理,积下钱财是祸基。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却说石佩珩逃出太原地方,走到武乡县界,已行了两程多路,便要往河南进发。却遇了连日西北大风,飞雪满天,下了两三日不止。大道上人影俱无,雪深数尺,低洼回风之处,竟有丈几尺,浅深不等,如何行走?又为梦中神明所说,郝家尚有一件公案未结,不知有何事故?“我报仇之事,并未丝毫泄漏,料无牵涉之虞;且此地离本乡已远,便在此住下,打听郝家有恁公案,也好放下了心。况且如此大雪,天气严寒,且待来春和暖,再行未迟。”便在一个饭店住下。
朝餐暮宿,不觉住了十多天,才得晴朗。不上两三天,又复下雪。过路行客真个裹足不前,除非紧急公差,才肯冲寒冒雪,若可以缓得个公文,亦俱不走。这些村庄上人民,家家闭户潜踪。虽是北方风气,常有这般天时,人为惯曾经历,也俱预为防备。然贫穷孤苦的,无衣无食,尽教冻饿而死,亦难枚举。佩珩是有心世道的人,目击惨伤,爱莫能助。又念自己一家惨遭奇祸,如今伶仃一身,离乡背井,虽父魂梦中分付说,到南直扬州自有好处,但此去扬州颇远,岂能一步便到?展转忧思,暗中滴泪。正是:
双亲继殁一身单,况复流离行路难。
苦到尽头惟怨命,偷将血泪暗中弹。
佩珩住在武乡,看看过了残年,已到新春时候。不特郝家的信息无从打探,却将盘缠银两将次用完,心下十分焦急。思量要寻项生意做,又无本钱。亏得在地方住久了,有人识认,便说合到一个开粉面磨坊人家去做佣工,讲定了四两一年。只得去替他挑水扫磨,不辞劳苦。主人见了,亦自欢喜。
日往月来,已到夏天时候。一日上午,在对街空地上晒麦,只见有一个公差在隔壁饭店里吃凉浆饭,吃完了,便立过街来,在树荫底下纳凉,看着佩珩翻麦。见又有一个公差过,也下马打尖,便与那厮厮叫,相见叙话。佩珩听他声音,都是省城里人,听得后来的道:“我出门许久,县里可有什么事?”前来的道:“也没有什么事。”后来的道:“你今要往哪里去?”前来的道:“总是晦气,我的事差着便费力。###第9章去年郝家谋杀主人的事,为他赔掉了盘缠;今日又差着一件盗情事,要去泽州提人。”后来的道:“我便要问那谋杀主人的事,那凶犯奴才审实了么?”前来的道:“那奴才怎不审实,前日子已是剐掉了。”后来的道:“天理,天理!好报应!我曾借他一两银子,便盘折了我五两多银子去,受得他好累。”佩珩听了,心下腾的一跳,便立近来问道:“老爹,省下哪个郝家谋杀主人?”前来的看了一看道:“小伙儿,你也是省下住?”佩珩道:“正是。”那人道:“省下的有名财主郝龙家里,有个家人罗利,去年冬里杀了主人主母两命,谋了许多财物,当被官府捉获,审实报部,前日部文下了剐的。你要问他怎么?”佩珩道:“好天理!我家也为借了他的东西,把我一家人逼死了两个,今日都报应了。”那两人笑道:“你也是受他累的,大家都是会中人。”说罢便去。佩珩心下好生欢喜:“原来那宗公案却归结到罗利身上,真是天要灭他,假手于我,神明灵显,报应无差。”正是:
奸凶主仆俱该杀,天道无疏巧用谋。
不比世间冤枉事,张公帽戴李公头。
佩珩既得知了这个消息,把向来鬼胎一总放下,便欲前往扬州,又为佣工未满,工钱未付,只得照旧佣作。这磨坊主人见这个后生有气力,不懒惰,十分得意,定要长远用他。那晓得佩珩心中有父亲托梦南直扬州遭际的话,岂肯常在此处,做这等庸贱事业?不觉光阴似箭,又经过了新春,满了一年,称了工钱,可以做得路费,坚于要别。主人家苦留不住,只得由他。佩珩惟恐盘缠不够,昼夜趱行。
走了十多日,已到河南省商丘县地方。不料那方疫疠大作,佩珩冒热急行,染了时气,在饭店里病将起来。亏得饭店主人夫妻也还贤达,留心看觑。直至秋后,方才平愈。计算饭钱宿钱,把银两抵偿不够,便将铺陈行李一总准折,方才算清。佩珩亦念他病中看觑之德,并不抱怨,欲要再雇与人家,那方因疫疠之后,田地抛荒,生业萧条,本地人尚且无处存身,外方面生之人谁来管顾?行住皆难,只得沿途求乞。初先还自念:“我一个男儿汉,便无以谋生,到讨饭田地!”心中不忍,酸泪常流。无奈饥寒逼人,若不求乞,岂不饿死?见了村童牧竖在那边吃饭,也只得伸手向前,卑词哀告,受这些无知小子大声叱骂,何敢回言。真是衣食两般,竟是杀英雄的刽子手。
莫将臭秽视钱财,人若无伊做不来。
凶暴富饶犹足羡,善良贫困有谁哀?
多金苏相亲情服,逃债周王主势灰。
焉肯泽流苏涸鲋,且言穷达命中该。
佩珩在路求乞,又因贫病相连,疲惫不能趱路,又过了一个年头,方到扬州地方。思量父亲梦中所说:“我若还有衣冠体面,或有人来提掇,亦未可知;我今已是乞丐下流,谁肯难中识拔?”想到此处不知吊了若干眼泪。又想梦中神明显示,件件不差,父母英灵自然不误。便在扬州城里,今日也走,明日也走。一日走到大街上,一家虎坐门楼,门内立一个美少年,是一位公子模样,一眼瞧定佩珩,佩珩见他看得诧异,便迎上阶沿,扯着破袍袖,深深一揖,道:“难中无以度日,欲求相公一饭!”少年便道:“看你模样,原不是个乞丐,何故如此?”佩珩叹口气道:“一腔苦恨,难以细述,只求一饭足矣,说他也无用处。”那少年见说话蹊跷,料非常人行径,便道:“你随我进来,与饭你吃。”
石佩珩便跟他进去,转过大厅,到书室中,少年叫坐下。佩珩道:“我是乞丐下流,相公是名门贵介,怎敢放肆?”少年道:“这个何妨。我看你骨气轩昂,不是落魄之相,只是缘何如此?必有原故。你且坐下,慢慢细讲。”石佩珩见他这般不拘形迹,也就坐下,道:“我也有些节概,岂肯含羞忍耻,做这等乞丐生涯?只因受了奇冤,流离到此。”少年道:“你受了何等奇冤?试说我听。”佩珩道:“我看相公是个好人,料说也无妨。”便把自己家乡名姓,被害始末,及报仇逃命至此,略说一遍,言毕泪如雨下。那少年大惊道:“不料兄有如此作用,真英雄气概,世所罕有!”便走下一揖,道:“因兄能报亲仇,使我不胜敬重。”石佩珩还礼不迭,乃道:“蒙相公如此垂爱,敢问尊姓大名?”少年道:“小弟姓凌,名六鳌,字驾山;先父曾作宦浙中。某因椿萱早世,遵先父遗言,谨守旧业,上年侥幸进学。自恨孤陋寡闻,久欲觅一英豪知己。今遇仁兄,遂我平生之愿,实快事也!”遂叫书僮取自己衣服出来,与佩珩换了,逊其上坐。茶毕,遂分付安排酒饭。
第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