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绩心下沉吟:”看这小子,果然有些经纬,说话甚有条理,俱不失为忠厚。他说弓马颇知一二,必定晓得些武艺,料非漫然说谎。听他谈吐,竟似在斯文中淘熔过来,这般人却也难得。我若有这般小厮,必提拔他一个出身,决不使他埋没。但看他的相貌,定非久居人下的,目下气色甚佳,自然决有遭遇。“心中只管把柳俊盘桓。又念他:”方才拜我,恐走了主人消息,便掉下泪来,一种为家主的念头,真是可敬。“便真个再不向人说起,连女儿丽娟面前也不说知。正是:
敬君忠义重,唯恐泄君言。
若得为吾用,须知不负恩。
一概搁过。却说这贼兵自何而来?为恁么这等猖獗?原来有一个大王在内。这大王姓苟,排行第一,原是这兖州府小户,幼时也曾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先生取他一个学名,叫做苟修文;长得一身顽肉,其黑如漆,两臂膊有偌大气力,人都称为”苟黑汉“,又叫做”苟铁臂“,把”修文“两字竟不提起。这苟黑汉幼时在村塾中,你道他有心肠读句书儿?有定心写个字儿?这两件那里在他心上。一味是舞枪弄棍,抛砖击石,封拳扯腿的顽耍。父母偶然见了,也着实打骂;扯去书馆中坐不上半日,只等先生转了背,原去顽了。若不耍拳弄棍,做这般大家伙,便去敲块瓦屑儿,与众学生弹筋筋,拉鸡坑;若先生撞见,便东跳西跳,捉来打了几下,便放声大哭,哭个不了,搅得你耳根边好勿清净。先生见这般训诲不转的,也不乐教他,却得自由心性。遂其所愿。
父母死后,便沦落在赌博场中,做那无赖勾当。原没有什么家业,看看赌完了,便做出一件奢遮的本事来。自古道:”赌与贼邻。“输极的时节,连衣服鞋袜都输去,大寒天气,飞雪满空,冻得狗叫,他也再不懊悔赌钱不是好事。只道:”我手里掷惯的是骰子,如今弄得没得掷了,却不济事,不如还到赌场中混去。“忍着饿冻,挨到赌场里来,讨两个头,抢两个孤注。人见他是个癞化子形状,也诈眼脱的让他。倘与他争论时,这苟黑汉便要放刁,抢了骰子要出首,又要去各家父母兄长面前说知;众人要与他打,又见黑汉力大,不敢交锋,所以恁凭他抢铜钱,不敢拦阻。一见他来,巴不得送两个铜钱与他,买静求安。这苟黑汉若是知事的,打转心来,一日价得了头钱孤注,也有一百二百文,可以用度过活,一人一口,尽有长余。因而积少累多,或者遂成家业,也不可知。他却一得了钱,又挨一脚去掷,掷不上一掷两掷,偏又掷出不好色面来,不是差便是七,把这几个有限的钱依旧送掉了。他便想:”似这般赌法,却不十分豪爽,虽则不怕别人不与捻头,然而终属厌事,惹人心里不快活,怎得一个法儿,常有大主钱财做赌本方妙?“终日是这般想。
一日,想出一件奢遮本事来。你道是何算计?却是做贼。苟黑汉不想做贼也还好,一要做贼时,手脚便零碎起来,捞东摸西,伺候没人,不管什么东西物件,顺手即便剿去。初先还是白日撞三只手,后来想:”不济事,偷这些,须不够做赌本,倘或有人见了,也为这些小财物坏了名声;不如夜里去做他一帐,却不道好几天消受!“因而想到一家,是个守钱虏。日里做下了眼,停当了撬门挖壁洞的家伙,到夜来身边藏了火种,撬开了门,摸进去,将门依旧掩上了。
踅到卧室处,用铁铲儿撬房门,才得两响,只听得房里有人说道:”妈妈,你试听么,昨儿是这般门响,今夜又是这般响了,不知是什么剥皮的畜生?“又听得妇人声音道:”是个猫儿,再有什么剥皮的?前日煮的肉挂在门头上两日,遇了斋期,没有吃,这剥皮的闻得肉香,却在此搅了两夜。“苟黑汉听说,便生出贼智来,学猫嘴里咕咕嚷嚷的叫,越发撬得声响。那人道:”这该死的!好恼人,搅得我睡不着,待我起去赶他。“那妇人道:”暗漆漆的,起去做什么?惊他走了便罢。“果听得地板上砰砰的响。苟黑汉便住了手。停一刻,又撬响起来,又听得地板上震响,又即住了。一连数次,那人焦躁得恨恨的。听得下床,黑汉便闪在一边,听那人开了门,把门闩向门外东敲西击,口里吆吆喝喝。黑汉心生一计,就地摸着一块砖片儿,向前抛去,打着瓮响。那人发怒道:”这剥皮的,还在那里作怪。“便摸出去赶打。黑汉约摸那人离了门口,便闪进他门里,摸逼床侧边,做一堆儿蹲着。只听得那人赶了一回,进来开了房门,上床睡觉。口里道:”这剥皮的若再来,明日做下一个筒儿轧住他,剁他十七八段!“妇人道:”吃斋的人,说这般作孽话!夜深了,睡着罢,明日好早起身干事。“只听得那人不多一时,便打呼声响,再听那妇人,也抽呼了。黑汉心里想:那人因起来赶猫,闹了一个更次,自然倦了。便身边吹起火种,略照一照,房中箱柜,了然在目,依旧将火种藏过。向柜边摸时,有一把锁在上,却喜未经落鐄,捵开了锁,掀开柜盖,把手四下一摸,早摸着一个包儿,约在手中,好些沉重,心上喜个不了,将来且搢在肚兜里。又摸着了两吊钱,箱笼里取了几件衣服包了,一总驮在肩背上。一路摸着原路,开了大门走了。
明日那人家起来,见被贼偷了东西去,原是个爱财如命的,却不敢声张出首。为恁的?只因官府们不好,一味要钱,见人家失了盗贼,却把捉拿盗贼的心肠缓了,单把失主来炙诈。他想盗贼偷得起的人家,其家必是有钱的,必定用得两个起,因而官也要,书吏也要,差役也要,内而幕友家丁也要,外而地方保甲也要。那一个人家,先被盗贼偷了,自然去了好些东西,怎经得这般你要我要?把一个家计儿,自然做了”雨打浮萍“,一时星散。纵捉到盗贼,追出赃来,已是十去八九;先要衙门里承行东道,捕役盘缠,不知费了多少使用,所追之物,补得那一件?若还有等奸刁捕役,唆盗措扳,累及无辜,终累了那失事人家吃苦涉讼,耗费资财,真是失物领赃,余晦未绝。
苟黑汉偷了那银钱衣饰,有二十余金,心上欢喜不了,巴不得到天亮,好去赌场里下马。渐渐天色大明,便将衣饰藏在铺底下,将银钱缠在腰里,锁上了门,到赌场里来。把银钱解下,在台上一甩,众人吓了一跳,齐道:”黑汉今日那里来这注好大财香?“黑汉道:”你们管我则恁?料不是偷你们的。“众人道:”莫说闲话,大家来掷。“有个道:”丁拐儿罢。“有个道:”四子儿罢。“苟黑汉道:”好晦气!我黑汉有了这主大梢,却与你们做小家子事?“众人道:”有理,还是老快好。“因而数不筹马,呼吆喝六,喊金抢红,自早至晚,苟黑汉面前存不得两贯钱、二两多银子。###第50章众人要收场,苟黑汉那里肯放?众人道:”我们昨晚赌起,也要歇息一歇息。“苟黑汉就把骰子绰在手中道:”你们还是赌是不赌?若是赌,老子情愿一总输去;若不赌,我拚着自己三十板,将你们到县里大爷那边告去!“众人晓得苟黑汉性子的,见他这般发急,只得坐下再掷。果到黄昏左侧,黑汉面前真个半文也没了。众人道:”你又完了,我们也不掷了。你若要赌,须将梢来下马。“黑汉垂头丧气,不则一声,众人一哄而散。
黑汉走回破屋里,好没情绪。上铺去睡,扯那败絮中,摸着了一包东西,不觉拊掌大笑道:”惭愧!有这个衣饰在这里,明日往解库里也典得四五两银子,不是还有一日快活,愁他则甚!“当下安心睡去。到明日,真个去典了五两多银子,复身到赌场里来。众人道:”你昨日半文都没了,今日那里又撮来这梢?“黑汉道:”人能变财,那里料得定的。“摆下四脚,黑汉把大注子尽推出去,却不够一二十掷,不到晚,依旧一双空手了。黑汉便发起赖来,要两个头钱,有人道:”你下马的都要头钱?“有人道:”省些事罢。“没的凑出一百钱来,你二十我三十,凑足一百文,交与黑汉。黑汉接了道:”我不与你们多说,且将这钱去打角酒吃。“众人道:”有理,你去罢。“黑汉真个去打酒吃。在一个酒铺子里坐下,一头吃酒一头思量:”明日没有弄了,却向那里做那勾当去?“想一想:”又没便人家下手,不如还去讨个头儿,且过了两日再看机会。“约有醉意,还了酒钱,归家便睡。明日向赌场里拈头。众人晓得两日来赌的银钱是偷来的无疑。
黑汉混了多日,一日晚上,走过城隍庙巷口,只见一家厮嚷,众人团团围住。黑汉挤向前一看,原来是他的表兄王豆腐与妻子相嚷。黑汉便上前劝解,那妇人便向黑汉告诉道:”表叔,前日我见张妈妈拿一匹标布来,甚是精细,便买了他,做一件衣服。你的哥子就道我破费了钱钞,与我相嚷。那有衣服不要穿的?就做下一件,也不叫做花用了,为恁么便是这般嚷骂?你替我断断看。“苟黑汉道:”一件衣服所值几何?又不为大事,嫂子要穿,就待他做下,表兄也是多嚷的。“王豆腐在气头上,听得埋怨他,按奈不住,道:”你晓得屁!我们铜钱银子烦难,都是硬着脖子挣的;不像你使惯了没头钱,吃惯了没头酒,看得容易!“黑汉闻言大怒,架头啐了一口道:”你家夫妻相嚷,我好意来劝,到把我来伤犯,好一个不识高低的死囚!你家就打死了人,关我鸟事!“说罢便去。
一路思量:”好生恼人!好意解交,反受抢白,怎么设个法儿处他,方快吾意?“猛然一想,暗喜道:”妙哉!我如今要做那勾当,却恨没有熟脚人家,他方才不合骂我,就把他来试试。想他苦挣多年,自然有些积蓄;况且他家只得两间房子,沿街浅巷,撬进一重大门,便是卧处,方才立进他屋里,箱笼什物又都在眼里了,有何难哉?“算计停当,便身边取出数十文头钱,到一家酒铺子里买烧刀子吃。自斟自酌,掌灯时候才吃得完,微有醉意。
复从王豆腐门首经过,只见门扇都关闭了,听得里面说道:姐夫不要气他,总是自家人,不须介意,姐姐回去住两天儿就来。”又听得王豆腐声音道:“舅子回去问声妈妈,明日我来看他。”苟黑汉心下道:“原来是王豆腐的丈母闻得女儿在家闹吵,所以叫儿子来领女儿回去。”听见他关门,便走过一家闪着。肚里寻思:“一发好个机会。这婆子去了,自然带着两个小儿女去,止存这王豆腐一个,却不道更妙。”打一看时,果见一人提着一个亮子,婆子搀着儿女,往西去了。苟黑汉心下大喜,想道:“此时尚早,且回去睡片时,再作计较。”乃回到家中,在铺上略打一睡。
听得起了更,打到三更时候,起来拴束好,带了本行家伙,曳上了门,一径走到王豆腐门首。贴在门上一听,听得里面说话,却又不甚明白。苟黑汉心下惊疑,暗道:“奇怪!他没人在家,却与谁讲话?”再细听时,却只是王豆腐一个说的,都是梦话,所以含糊隐约,不甚明白。苟黑汉放下了心,身边取出家伙撬门。你想开豆腐的人家,有恁好门扇?不一刻撬开了门,摸到床面前。摸着箱子,掀盖起来,先把几件整衣服打做一包;摸到底下,不见什么东西,想道:“不在这箱里,定安放柜内。”复身摸着柜台,弄开盖来,四下里摸遍,也没有银包,止摸着三百多钱,先将钱揣在怀里。暗道:“奇怪!难道这王豆腐真个没有?”又一想道:“这王豆腐是小家子样做事,啬搢搢的,有些东西必放在枕根边。且待我去摸摸看。”因掩到床前,躬着身向里床两头一摸,果在枕根边抠着重重的一包。心上一喜,掉手过来,早在王豆腐鼻子上打了一下,惊得王豆腐直跳醒来,吓得苟黑汉掜着银包,望门外就跑。王豆腐晓得是贼了,连声打嗽,把胸脯乱拍,急忙披了衣服,跳下床来,乱喊:“有贼!”追将出来。不料失脚带住了一张豆腐架子,走的势猛,绊跌一交,就如半天里掉下一块大石,砰的一声,跌个够死。
早惊动了邻舍,大家吆吆呵呵,齐起来到王豆腐门首。有人带得灯笼,只见门扇开着,推门进屋看时,只见王豆腐磕伏在地上打哼,一时挣扎不起。众人搀扶起来,只见王豆腐额上血流不止;原来磕下去,磕在豆腐箱盘角上,额角边打了一个窟宠。当下扯块腐干袱,包了头。王豆腐说:“有贼偷了东西,往外走了。”众人道:“贼去几时了?”王豆腐道:“好一会。”众人道:“若是好一会,贼好到家了,你却向那里赶去?就赶也不知东西南北。”有人道:“王哥,方才赶贼,须好好儿的走,自己家里走惯的所在,恁反磕伤了头面?”有人道:“你且挣扎看看家伙,可曾偷去恁么东西?”因而大家同王豆腐照看。但见柜台上放下一个衣包,柜盖与箱盖都是开的。王豆腐看一回道:“衣服都在柜里,有三百多钱却拿去了。”众人道:“造化!我们也替你看,锅子铜杓家伙都没有动,止去得这三百钱,也还算大大的造化。你怎地一个惊醒了,却赶走了贼?”王豆腐道:“有恁么物件在我鼻子上打一下,方惊醒的。”众人道:“若是这般,到床上照照看。”王豆腐不照犹可,一照时,免不得到里床枕根边摸那平日积攒下的银包,伸手一摸,只叫得一声:“不好了!”众人道:“不见了什么?”王豆腐也不答应,只把床上被席翻了几转,众人道:“是不见了银子么?”王豆腐发苦道:“我挣了半世,积下十五两八钱银子,今日却被贼偷了去,我好命苦呀!”说罢哭将起来。众人弄得没法,内中有见识的道:“你莫哭,如今已被偷去,难道贼见你哭,便来送还你不成?大丈夫男子汉,却做这般儿女态。铜钱银子,人身上的垢腻,硬着膊子挣,再挣些起来。自古道:‘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怎么为这银子哭?如今捕役利害,失了窃,失事人家倒要赔钱使。好好儿住了罢,不要惊动了总甲巡逻的明日报官报府,累我们四邻使钱;就是你,少不得把窠坐儿却留不牢了。”众人道:“这都是好话,王哥你该听着。我们也要回去睡了,你好好的关着门儿睡罢。”便留下火种,一哄而散。
第4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