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在里边藏着火,恐外边门缝里有亮光射出,遮隔好了,安顿了小孩子睡着,接耳听声的守候。听得弹指声响,疾忙开门,佩珩走入,沈氏关了门,佩珩解下魏义,沈氏惊喜得浑身乱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夫妻二人相抱,呜呜对泣,朝着佩珩纳头便拜。魏义道:“相公担着血海般干系救出小人,叫小人粉骨碎身也难补报!”佩珩慌忙扶起。魏义道:“方才走出监里,空屋有一人睡在板凳上,幸喜不曾惊醒,倘若惊醒了,却是怎处?”佩珩道:“那人已被我杀了。”便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魏义愕然道:“依相公这般说来,那人是个胖大胡子,便是常来唬吓我的钱节级了,这两日正是他当牢。可见天理有的,却死在相公手里。”佩珩道:“你不见门边凳子下流下一搭儿血么?”魏义道:“虽靠着相公洪福,我心子里突突的跳,一肚子鬼胎不定,又在朦胧月光下,那里看见?若见得血时,又认得出他的面庞了。方才一路来,我今兀是流汗不止。”
正议论间,佩珩忽然眉头一蹙,忧上心来,道:“如今虽邀天幸,跳出监牢,却往何处逃避?”魏义道:“小人已有算计在此,不知可该走这一着?我有一个结义兄弟,姓华名英,他家离此处止隔得一条短巷,这华英常叫我妻子他家去住,如今便将妻子托他,然后我与石相公上京跟寻我家相公去,此算计可好么?”佩珩大喜道:“这是极妙的了。除了此着,别无算计。”心下转念:“我当日别丈人时,许他一月后即便接他到扬州来;今若进京去了,却不有负前约?”又转念:“妻家俱在太平,安居无事,可以迟缓数月;驾山一家却流离颠沛,急者先治,我且同魏义进京,会见驾山,回来再作商议。况且接了他们来,原打帐暂借驾山家住了,然后另寻房子,今却被道官封锁了,接来何处栖身?”打算停当,也总不说出这个原故,但一面催促魏义作速料理。魏义令妻子把随身衣服带了,其余什物姑且弃下。沈氏推觉了儿子,这小孩子从睡中摇醒,哭将起来,沈氏骗住了哭,收拾动身。佩珩道:“你们这般行径,恐有巡更的撞着,却不稳便。”沈氏道:“此处僻巷,从没有巡更的。”魏义道:“过这一条短巷,转弯便是他家,路道甚近。”佩珩道:“你速去就来,我在此等你。”沈氏向佩珩拜别,把门上的锁放下,对魏义说:“去时原旧锁了。”然后抱着孩儿,同魏义自去。
果然路近,不消一碗饭时,早到华英门首。魏义连连叩门,只听得有人出来,叫道:“半夜三更,叩门是谁?”魏义听得声音,便应道:“华阿哥,是我。”华英在内道:“你是何人?”魏义低声道:“我是魏兄弟。”华英道:“阿哟,你缘何走来这里叩门?莫不是你有恁事故了,鬼来瞧我么?”沈氏道:“华伯伯,是我夫妻二人在此。”华英心下狐疑不定,且开了门。魏义同沈氏一面劳谢,一面走进里边。华英关门进来,吹起火种,点上灯儿,华英把魏义看了又看。魏义令妻子放下孩儿,一同倒身下拜,再三称谢看觑之恩。华英还礼不迭,便请两人坐下。华英道:“兄弟,你在牢中,怎地脱身到此?又同嫂子侄儿到来,有何事故?方才听了你声音,使我吃惊不小,直听得嫂子说话,方放心开门。只不知你脱身原委,快说与我知道。”魏义便将石佩珩越牢事略叙,把杀节级事不露出来,恐华英惊骇,事情重大,费他踌躇疑虑。魏义说毕,华英矍然道:“你先前曾对我说,你家相公结义得一人姓石的,有古来侠丈夫气概,莫不就是这位石相公么?”魏义道:“正是。如今犯了这般重大的事,此处定留不得,只索同石相公往京中,找寻我家相公去;又念妻子无人照管,又恐怕官府来着落要人,故此投到尊府,万望照顾弟媳妇侄儿两个,切不可走漏一些风声,我一家性命悬系。如日后事平,再得相聚。”说到此处,又拜将下去。华英扶起道:“石某不过与你家相公结义,尚且推情,出生入死救你,我难道反负你所托?原先曾讲过,接你嫂子来住,你却不曾许我,故不好接得,只是随常茶饭,有慢休怪。你今上京去极好,一则避祸,一则跟寻相公,也可使他知家中事情,省得牵肠挂肚。我有银十两相赠,聊为路费。”便向里边去取。
此时华英妻子也从被窝中起来,出外与魏义、沈氏各各识认厮见了。华英取出银子,付与魏义道:“些须之物,你竟收下。明日五更挨出城中,我也不来相送了。只要脱离此地,便可放心前往。路上小心保重,日后事平回来,原得聚会。你妻子我自照管,不必挂念。可速去罢。”魏义接了银子,洒泪向沈氏道:“你譬如我在牢中,不得出性命来,不必思念。看顾孩儿,不可放他在门前玩耍,恐有人认得走了消息;你在此间须要小心奉侍伯伯、姆姆,勤做生活,少报厚恩。停一二年,待事冷了,自然归家完聚。”沈氏亦呜呜泪下。这小孩子虽不知人事,然见爹妈这般悲泣惨伤,一手扯住魏义,也孤孤恓恓的哭。沈氏只得去安慰他,叫小孩子放了手。魏义拜别华英夫妻,又与沈氏拜别。
出了华英家门,急到小屋里,与石佩珩打叠起行囊,将华英所赠银子总付与佩珩收藏了,便做起饭来。此时约五更将绝,两人一面梳洗,魏义久不梳头,梳了好一回方得通利。吃过饭,恰见天色微明,拴束停当,把行李驮在马上,佩珩系了挂刀在前先走,魏义戴上笠子遮着上面,牵马后随,出了小屋,把门锁了。走到城门边,尚见城门未开,已有几个小经纪赶早往城外做买卖的,在那里等着,大家立一回,等开了城门,一哄走出,便望京中进发不表。
且说江都牢中,是早有牢子们进监,只见钱节级杀死在板凳上,吃惊不小!又墙脚边拾得青布一匹,见一头扎着石块,知是起墙借力的东西。因即查点罪犯,走了一名盗犯魏义,当时节级们都呆了。有见识的道:“你等不须忙乱,不可外面张扬,快去悄悄禀知太爷,作何计较。”县官闻报,惊得目定口呆,慌传一个能事外郎并提牢吏商议。外郎道:“这事非同小可,若止是囚犯越狱,也还不足为奇;今又杀死节级,事情重大,上司得知,老爷前程实是不便,只好掩灭才妙。但此案盗情系淮扬道希老爷发县监候,如何做申文瞒得他过,这桩事还要老爷设处。”县官道:“什么设处可以妥得?”外郎道:“那希老爷却是一个狠要钱的官,老爷须要破费些银子,竟去与道爷说明,私下送银子与他,外面却造成文书,说魏义病故在狱,将错就错,竟求道爷结案。###第30章吏典知此案事情,希老爷因缉拿窝犯凌驾山,止发交扬州府,移檄苏郡等处,转移杭、绍四路访拿,尚未申报抚按,还是一件道行,便于申部结卷的。近日又有通学生员具呈替凌驾山辨冤,希老爷也有放手脱的情景,可以将就结案。老爷作速定夺,庶于前程无碍,不然狠有不便处。”
县官细想一想,果是有理,乃道:“本县且到牢中去相验过,然后到道爷门上去。”外郎道:“老爷监里去不得,如今外边都没有知得此事,倘若亲去临监,未免张扬,外人耳目便难掩灭了。”县官道:“如今钱禁卒的妻子在外候去相验,如何是好?”外郎道:“老爷可委捕衙同当该吏去悄悄相验,不许带从役跟随;那钱禁卒的妻子,待吏典们去以利害说他,再把些银子买嘱了,自然无事。”县官道:“将什么利害说他?”外郎道:“吏典把纵脱狱囚的利害说他,说:‘你丈夫做个当牢禁卒,狱中走了囚犯,虽非故纵,也是个防范疏虞,自然要顶那囚犯的罪名,斩绞徙流,依犯定罪。如今走的是个强盗,一定是个斩罪无疑,若顶他罪时,不是终于一死?’他妻子必说:‘如今不是纵脱狱囚,自己都被杀了。即走了监犯,原要去差捕缉拿,且待缉拿不着,然后去顶他的罪;如今白白被人杀了,难道便不申理?’那时吏典便说:‘这死的料非同事所害,料非有恁仇家敢到狱中杀人,定是被那脱逃强盗杀的。’他妻子若说:‘既是强盗所杀,定须求官追捕。’吏典便说:‘这强盗有恁般本事逃出,又有恁般本事杀人,定非容易缉拿得的,如今你丈夫死了也到干净,还免了你们后日拖累。’他妻子若必定说:‘丈夫死得惨毒,死得不明白,岂有竟默然置之之理?’那时吏典便将切紧的话对他说。”县官道:“甚么切紧的话?”外郎道:“吏典说:‘这狱囚逃脱,不独当牢的有罪,即官府也担着老大的干系;你今若必要伸理,便干碍着老爷的前程,难道老爷是个官长,倒弄不过你一个百姓?到那时你竟与老爷作了对了。终久到后来你丈夫死者不得复生,若干碍了老爷身上,倘有一毫不便,这番归恨到你,不要说死一个,便是十个也要死;不要说一个死得不明白,便是死十个更有些不得明白哩。不如听我说:早休此念,待我去禀明老爷,将些银子赏你过活,到是两得其便,今后还要看顾你,却不是好?’吏典把这一番话对他讲,料他一定听从的便了。”县官大喜,道:“果然说得妙,本县一一依你。”便传捕衙议事。
不移时捕衙传到,直进私衙,县官说了越狱之事,捕衙此时尚未得知,闻言大惊道:“强人越狱又敢杀人,且毫无惊动,决非小贼所能,必有党援剧盗。为今之计,大人作何区处?还是申报上台,出广捕文书四下缉拿,还是弥缝无事?”县官道:“若一出文书,我的前程有碍,连你的前程也没有了;算来只好弥缝。”便把外郎的算计对捕衙述了一遍,捕衙大喜,道:“好一个计较,卑职得蒙大人覆庇,感激不尽。”当下辞了县官出来,即同了提牢吏到牢里来相验。钱节级的妻子已被那外郎说化定了,并不说别话;捕衙便叫尸亲收领身尸;知县便发出十两烧埋钱,当时便交与钱节级的妻子。妇人家心胆小,又不知事务,兼是本官作主,何敢违拗?接了银子,买办棺木,只好怨着死的命苦,把尸身收拾去埋葬不提。
捕衙回覆了知县,县官便打轿到道门上来,身边藏着一个禀揭,上写着“书仪银五百两”。不移时到辕门,下轿通报,传进到后堂。师生坐下,县官乞屏了左右,禀知上项情由。希宁不等说完,便把脸朝着上嘻着嘴笑道:“本道不信,那有此事?”县官便跪近膝前,捧着禀揭,只管磕头下去,求他周全。希宁低下头见县官捧着一个禀揭,便把手接来开看。县官见道官接去,料想有些活动,先按定了三分胆,便立起来侧立着。只见希宁道:“贵县要保一个前程,难道只值得五百两?也太自看得功名轻易了。”便将禀揭丢还知县。县官就地拾了禀揭,慌忙跪下道:“卑职知罪了!只求老大人高抬贵手,救全卑职,这便是老大人天高地厚之恩,卑职粉骨碎身,不能补报万一。愿老大人生生世世代代公侯。”希宁道:“本道正将此事申详抚按,以便达部;既是贵县来讲,本道且把文书暂停下了,也看贵县的来意。”县官又磕头谢了。
即时辞出,与外郎商议,外郎道:“这明是嫌少,自然要加的了。”县官又增上五百两,叫一个门子,将银子大家缚在腰里,另写一个禀揭,再到道里来。希宁见是一千,还嫌少;县官喉极了,只得再加五百两,又不受;又加五百两,也不受;直加到三千,方才收了。县官随备一角文书,报称:“魏义于本月二十三日夜暴病身故,已经相验是实。”
希宁既得了贿赂,自不作难,亦据由报了抚按,说盗犯已经身故;其余的因丁孟明已前买脱,俱做了牵涉之人,总问杖徙轻罪;凌驾山名字亏得张玉飞动了公呈,便总不曾涉及。抚按房里丁家亦有关节,总无批驳,申文报部,依议结案,将此事竟归社了。看官记着,张玉飞与丁孟明两处情节,后回补叙。
再说华英为着义气上藏了魏义妻子,然心上也惊惊跳跳的,唯恐有恁株连,因去县里打听,并不见甚么消息。到牢左右走走,只见有人传说牢里死了一个节级,死得有些蹊跷,却也不见甚么别故,亦并不闻缉捕魏义。又过了两日,竟无动静,然后放下了心肠。把那小巷里房子退还原主,取回了什物家伙,沈氏领着儿子也得放心落意在华家住下不题。
不表佩珩同魏义进京。且说凌驾山自那晚与湘烟急趱一程,方才住宿。次早侵晨起身,梳洗饱餐上马。驾山乃与湘烟计议道:“如今虽喜逃出扬州,丁孟明必使人四下追访,不如改名换姓姑掩耳目。”湘烟道:“相公虑之极当。”凌驾山乃将“山”字为姓,“鳌”字为名,要替湘烟更改,湘烟道:“我原有学名,叫做柳俊。”驾山欢喜,当下俱改定了。夜住晓行,匆匆趱行。山鳌因心中忧闷,并不曾将石佩珩结义之事与柳俊说知。走了多日,早到山东兖州府地界。山鳌道:“此处离家已远,料无他虑。一路来鞍马劳顿,觉得困苦,欲在此地寻个洁净寓所住下,将息几日,你意下如何?”柳俊道:“相公言之有理。这兖州府中却有一个好去处,极是清幽,可以消遣。”
第2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