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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说话的,董闻虽救了那乞儿,倘官府严缉常奇,仍捕获,如何是好?不知董闻计较已定,料得常奇心灵手快,此番逃去,必有安身之处,决不更遭罗网。果然官府出了几番广捕,画影图形的拿他,竟拿他不着。你道他毕竟安身何处?原来山东大盗寇尚义,一向敬慕常奇英勇。近闻他犯罪,押解开封府,意欲等他处决之时,设计抢劫他上山。先遣心腹小校叫做习风,往开封府打听消息。去了多时,不见回报。因再遣一个小校叫做鲍雨,前去探看。鲍雨去不多时,早把常奇请到山寨。寇尚义十分惊喜,正不知鲍雨从何处接着。却原来常奇与董闻别后,自料无处安身,忽然想起董闻昔日曾说,山东有姓桓姓陆两家饭店,是寇尚义山寨中人开下的,遂星日前往桓家店中,对店主人说出姓名要他引到山寨授托入伙。恰好鲍雨也到桓家店里来,见了常奇,备述寨主相慕之意。为此,常奇遂同鲍雨上山,与寇尚义相见。当下备述前事,寇尚义大喜。与常奇交拜定盟,杀牛宰马,大排筵宴。寇尚义让常奇坐了第一把交椅,因大家说起昔年暗损弓弦、怞鬃接续之事,彼此称叹,抚掌欢笑。正是:
今朝是弟兄,昔日为仇敌。
英雄惜英雄,不打不相识。
常奇即做了山寨之主,便对寇尚义说到:“我蒙董家兄弟将我救出,大恩必报。只是路上那个乞儿,教他陷入狱中替死,却是无辜。我们江湖上做好汉的,怎生连累平人?如今须要设法救他出来,才见我们的义气。”寇尚义道:“说得是!小弟曾先遣小校习风去打听消息,不见回音。待他来时,再作道理。”正说话间,忽报习风到了。寇尚义忙教唤上山来。只见那习风奔进寨中,哭拜于地,说道:“险些儿不得回来与大王相见。”寇尚义惊问其故。原来前日那胡子乞儿不是别人,就是习风。他到开封府城中扮做乞儿,只在监门左近求乞,以便探听常奇消息。不想正着了董闻的骗局。怪道前日听说要他做伴-,沉吟不应;说要到狱中看常奇,便欣然愿从。只因胡须极象,几乎送了一命。正是:
乞儿岂有长胡汉,胡子原非叫化头。
当下习风细述缘由,因问:“常爷怎的先在这里了?”常奇也把前因说知。习风方晓得那假差官是董闻。常奇道:“前日替我的,不想就是你。我今正在此打算,要救你出来。天幸已得放回,只不知官府为何便肯放你?”习风道:“闻说是徐国公的世子讲了情,故得释放。”常奇点头道:“这原是董家兄弟的神通。他便与徐世子相知。若不是他指点,怎肯无端替你讲情?我道董家兄弟是个有智谋、有气意的人,决不连累无辜的。”寇尚义道:“常兄若没习风相替,怎能逃得性命?习风是个有功之人了。”因对常奇说,便教他坐了第三把交椅。当时有篇口号传口为笑:
“胡子有三人,常奇居其一。只因一个胡子受边-,致使两个胡子不安适。光下额不惹是非,胡须汉每遭困厄。一个抢差的胡子,不过吃了巴掌两下;一个搠换的胡子,几乎丧了身躯七尺。一个差役不是犯人,军牢果然抢错了;一个乞儿正是坚细,罪罚原可代偿得。一个真差遇其真军、抢真犯,千真万真各不差;一个假丐逢假官,充假仆,一假再假都是贼。一个明明见船边的军健,并不晓得他姓王;一个暗暗骗马上的差官,初不说出我姓习。一个畏国公府里的家丁,不敢追求;一个疑守备营中的令箭,殊难猜测。一个店内被拿的胡子,把店外解手的胡子,登时送入牢中;一个寨前放归的胡子,亏寨里新来的胡子,俨然升在座侧。一个胡子做了胡子的活冤家,一个胡子做了胡子的好相识。至今酒店左右,光光的不见一个鸟将军。倒是山寨中间,双双的坐着两个虬髯客。”
且不说常奇自在山东落草。且说董闻与徐世子盘桓了好几日,恰值余总兵剿寇回来,与世子会着,中表叙阔,相见极欢,又饮宴了几日,世子方才别去。临行又以几百金赠与董闻,又约董闻得暇可至白门一游。两下珍重而别。董闻在家,过了两三个月,忽闻新选开封府的理刑推官,是董闻廷试的同年。只因这一个人来,有分教:两贤相遇,君子之交谈如;一衲忽闻,旧日之恩将报。正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赚真砚物归原主释假贼憎雪冤诬
诗曰:
弄真成假假成真,换物那堪更陷人。
一遇贤良为救正,好结何地可藏身。
却说开封府新选来的理刑推官,乃是丁士升,与董闻是廷试同年,又都是翰林庄文靖的门人。他曾在杨阁老家处馆,后以岁贡选授国子监学正。杨公子以恩荫入监读书,正好与他朝夕聚首。他却因与杨公子声气不甚相投,求补外任。庄文靖又替周旋,故得改选此美缺。董闻在京时,与他最相知。丁士升服董闻的文章气谊,董闻重丁士升的人品,两下往来甚密。今恰好来做了本府的理刑推官,人人都道缙绅中要寻个与丁推官讲分上的,第一个便是董闻了。那知董闻却殊不然,不但不去讲分上,连见也不去见他一见。董起麟对儿子说道:“新理刑既是你的好友,何不去候他候候?”董闻道:“正为他是孩儿的好友,嫌疑之际,不必先去求谒。此公为人极清政,极有品的,只看别人巴不得做相府西席,他初时偏怀犹豫,不肯便就;今又别了杨公子,求补外任,其人品可知。###第20章他今到此,必然要做个清官。孩儿正该学那非公不至的澹台子羽。若去趋酬酢,外人未免生疑,只道是讲情,或是行贿,反损了他的清名。知己肝胆相照,不必以踪迹之疏密也。”起麟听说,点头称善。正是:
笑他吸饵为阳-,得屑迎纶是大鱼。
自此董闻竟不去见丁推官。那丁推官自到任之后,便想与董闻相见叙谈,并请教地方利弊。却见各乡绅都来投帖拜会,偏只董闻不见到来,丁公即具名帖,亲到城外清溪村造庐请见。董闻出来迎接了,各叙寒温。董闻道:“敝地有幸,得邀大君子来郡。治年弟仰体清严,不敢溷渎,故虽渴怀如积,却还未及上谒。怎反重劳大驾相顾?”丁推官道:“小弟承之贵郡,乔为司马。立愿清官,上报国家,下济百姓。但恐才力不及。诸凡地方利弊,望老年翁明以教我。尚有不到之处,良朋过失相规,万祈不时枉驾,勿吝齿类。”董闻道:“地方利弊,年祖台公能生明,自然洞鉴,何烦治年弟赘词?治年弟景仰清风,正当足迹罕至,远僻嫌疑。如必有冤抑难申,优隐虽知之事,或者勉进一言,断不敢常来溷渎。”丁推官道:“年翁说那里话?小弟正要不时请教。徐孺子虽养重,直虚陈蕃下榻之意?”因笑道:“年翁若说此后不肯常来,小弟今日偏不肯便去,要在此过午,奉扰午饭了。”董闻道:“但恐野人之家,无物奉款。若不嫌简亵,顾献一芹。”说罢,便命家人治具,留丁公子饭。两个直坐到天晚方别。自此之后,凡有人来求董闻说分上的,董闻便辞谢道:“丁公廉明清正,若是背理之事,要他将曲隐直,我不好去说得,他也决不肯听。若是顺理之事,他自然顺理断去,不消我去说得,我若去说,外人只道听了我私情,不是他公断,反不见得他的廉明了。”董闻这几句话,把众人都一概谢绝。正是:
有此乡绅,对此官府,两清相遇,正堪为伍。
董闻自此只在家中静坐,无故也不入城。丁推官或即便回家,并不在外声扬,亦无私事干渎。一日正坐在家中,只见旧朋友金畹气忿忿的走来。相揖坐定,便开口要向董闻讨个名帖,封一纸状词,到理刑厅告一个人。董闻问是何事,所告何人,金畹道:“可恨路小五这狗才,把舍侄一件古玩搠换了去,须要告官追究。”董闻道:“是甚古玩?”金畹道:“舍侄金楚胥欲为先兄营葬,苦无葬资,不得已,要把家传的一方古砚卖了,以为葬亲之助。因路小五惯会贩卖古董,特地托他寻觅售主,他拿了砚去,过了两日,依旧送还,只说没有人买。谁想这砚已非原物,却被那厮搠换去了,可没理么?”董闻道:“这事甚小,何消到刑厅告状?待小弟唤他来,把假砚退还了他,追出砚便了。”金畹道:“那厮最坚。舍侄再三谕之,他抵死硬赖。”董闻道:“这不难。待小弟设个法儿,赚他原物出来,包在四五日内,必有回音。”金畹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当下董闻留他吃了便饭,作别而去。
次日,董闻遣家人去分买几件去送他,你可拣上好的将几件来看。若有好古砚,一发妙,不论价钱。路小五欣然领命,便怀着三件东西,到董家来。董闻见那三件东西,都用黄布包裹,匣儿盛着,便教逐件打开来看,却是一个古铜的番炉,一个镇书的玉狮子,一方古砚。董闻看了道:“都留在此,待我再与识货的估看一估看,明日来还你价钱。”小五领诺而去。到明日来问时,董闻道:“三件中只有砚儿不甚好,那两件东西,你要多少价钱?”小五道:“大爷面上,不敢讲价,两件东西,共付五十两银子便罢。”董闻道:“价钱便依你,只是银子要到明日方有。”小五道:“就在明日来取罢了。”董闻道:“如此甚好!你今日且在这里吃杯酒去。”小五欣然坐下,董闻呼童看酒,与他对酌。小五不知是计,被董闻冷一杯、爇一杯,灌得烂醉,方放他起身。临别特取出砚儿来交付与他道:“这东西你原收了去。”小五醉眼昏花,不及致详,接将过来袖了,辞谢出门。一路脚高步低,撞到家中,奔入卧房,摸出砚儿付与妻子收着,衣也不脱,一骨碌滚在床上睡了。直到明早红日高升才醒。起来梳洗方毕,早又是柴家使人来唤他。小五忙随着来人,到柴家会了话,就在柴家吃了早饭,一径出城到董家来。只见董闻把那古炉与玉狮子都取出来,说道:“我方才又把这两件东西与一个人看,据说都不甚佳,不好把来送丁老爷。你原收了去,另拿什么好物来我买了罢。”小五只望银子到手,不想竟成虚话,寻思道:“不知那个不添好话的,坏了我的买卖。”心中好生不然,却不敢则声,只得收了两件东西,没情没绪的回到家中,对妻子道:“我昨夜交与你这砚儿在那里?可取将来,和这两件东西一处放好。”妻子便将砚儿取出。小五打开看时,吃了一惊:这砚儿却不是原物了。忙问妻子道:“你昨日把这砚放在那里的?”妻子道:“放好在床边桌子上的。”小五道:“可又作怪!我今早出门后,可有人来?”妻子道:“并没有人来。”小五便骂道:“贼贱人!房里的东西,被人搠换了去,还说没人来。”妻子嚷将起来道:“谁见有人来?”
小五那里肯信!原来小五的妻子门氏,本是唱盲词的妇人。小五娶他为妻,时常教他往大户人家,弹琵琶、说院本、趁钱用变。虽是两眼青昏,却原有五分光亮,自己原可行走,面庞上也有一二分颜色。只是有一件毛病:不日不守规矩,惯要背着丈夫,和别人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所以小五疑他有人到家来换了砚去。门氏叫屈连声,说道:“你昨夜归时,已是烂醉。一定在外边先被人搠换了,如何到家里来图赖我?”小五道:“若说在外边差的,却怎的三件东西,那两件并不差,只差了这砚儿?”两下争论不休,当夜准絮聒了一夜。次早,小五对妻子道:“我今日再到董家去问一声,问他前日可曾把来寄放别人处。若不曾寄放别家,断然不是在外边差的,一定是家中被人搠换,我回来和你这贱人说话。教你不要慌。”说罢,拿了那假砚,一口气奔到董家来。董闻见了,问道:“你今日为何来得恁般仓皇?”小五道:“我前晚拿归去这砚儿,不是原物了,未识大爷教人估价时,可曾放在别人家里么?”董闻道:“怎见得不是原物?”小五便将假砚儿取出,细细指示不同之处,斑纹色道,都与原物似是而非。董闻笑道:“原来假者不可以冒真;有这般难混处。我前日其实曾寄在一个识古董的人家。今此人恰在这里,待我请他出来,与你面对明白何如?”话声未绝,只见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那人不是别人,就是金畹的侄儿金楚胥。小五见了,目瞪口呆,金楚胥指着小五骂道:“狗才!这假砚是你把来搠换搪塞我的。你前日铁铮铮赖着,强要以假混真,如何今日自己说出假来?如今原物已归原主,我且拿这假砚去告官,处治你这坚徒!”小五羞得满面通红,做声不得。董闻笑道:“别人换了你的东西,你原不肯干休的。你换了别人的东西,那人怎肯干休?前日金相公要讨我帖儿,送你到刑厅去进究,是我再三劝住。我今设法取还原物,免了送官,所全多矣。你今后再不可做这般勾当。”小五听说,踌促无地,只得自己招个不是,仍收着假砚去了。正是:
彼既移真换假,吾亦以假易真。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