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听说,徐世子并不曾发帖到兵马司讨人,此皆杜龙文所为。这两个醉汉,也是杜龙文使来的。那杜龙文原是个坚险光棍,平日惯会写假书、刻假印,偷天换日,无所不为。相与的都非正人。柴白珩不合拔了他的短,他因算下这恶策,乘其掣签要紧之时,指使两个无赖装了醉汉,生事寻问,致令白珩错过选期,做官不成。又因二人被兵马司拿去,他便假了徐世子的图书名帖,挽心腹人扮做徐府家丁来讨了去,教白珩没出气处。白珩那晓其中就里?当下闻说是徐世子讨去的,竟疑惑到董闻身上,只道董闻暗害他,好生怀恨。正是:
只为小人修新怨,忘疑君子记前仇。
柴白珩错了选期,仍与杜龙文商量,要去求鄢太监挽回。龙文反埋怨道:“我替你干的事体已停停当当,怎的与醉汉相争,自误正务?彼时我若同在那里,决不至此。今选期已过,就是都太监也难挽回。不如候到秋选,补选了罢。”白珩听说,只得叹口气罢了。见可:
惯拔短梯,似华实愚。
自误自己,有甚便宜?
自此柴白珩住在京中守候秋选。奈选期正远,闷坐不过,想要到青楼中去走走,消遣闷怀。因移寓在一个院子里去。那院子里妓女,就是与常奇相知的马二娘,小字优仪的。他自与常奇相约之后,往往抱病不肯接客。白珩要求一见,他也托病不出,只借得他几间房屋作寓。白珩闻得马二娘是个聪明妓女,诗、词、歌、赋无所不能,恐自己太俗气,惹他笑话,便也买些书籍搬到寓所,假装读书模样。马二娘见柴家仆人时常搬书到寓,却再不闻曰珩读书之声。一日偶然走到他寓房夹壁,只听得白珩叫道:“书童,快拿书来。”书童道:“有三苏文在这里。”白珩道:“太低!”书童道:“两汉书何如?”白珩道:“太低!”马二娘听了,惊讶道:“两汉三苏,尚以为低,不知他喜读什么书?吾闻好古之人,秦汉以下书不读,莫非此人是个奇士?待我张他一张,看似何等人物。”因向壁缝里窃窥,原来白珩要把书做枕头在榻床上睡,故此嫌低。但见:
眼皮盖地,呵欠连天。要做周公之梦,难观孔子之篇。缘何汉史三苏,犹谓低而不适于用?原来邯郸一枕,必欲高而始道其鼾。闻所闻而惊若,见所见而哑然。初疑读其书者,不读秦汉以下,今知学古人者,只学孝先之眠。若非亲觉察于窥墙之俊眼,几何不被骇于属垣之高谈。
马二娘见了,忍笑不住,不觉失声一笑。回身进内,戏题《菩萨蛮词》一首于壁上道:
古人书作枕中秘,只因素稔书中趣。今效古人颦,效颦羞杀人。未闻开卷读,但见拥书宿。厄运在牙-,——供睡眠。
马二娘题毕,抚掌大笑。那知柴白珩前已闻得隔壁笑声,今又闻里面嬉笑,只道美人有情于彼。次日便托路小五代致殷勤,要求一会。马二娘本待不允,又想我既为居停主人,也须少尽主道。因设一酌于内斋,请白珩赴饮。白珩欣然而至。马二娘出来相见。那马二娘果然生得标致,有一曲《江儿水》为证:
比雪肌还润,如云发似描。眼儿带笑心儿巧,眉儿寒韵容儿俏。衫儿稳称身儿掉,启口黄莺低叫。举袖移裙玉,玉笋金莲双妙。
这但赞他的色,尚未赞他的技。若论他技艺之津,也有一曲《江儿水》为证:
翰墨挥来就,丹青随意描。弹琴品竹般般好,微歌度曲声声俏。行觞进酒家家到,一局手谈兼妙。演剧登场,悲喜教人啼笑。
白珩见了,不胜之喜,马二娘却只淡淡相接。白珩抬头见了壁上所题《菩萨蛮》词,假意定睛欢看。马二娘倒-躇不安,想道:“我一时戏题,不曾遮掩得,今被他看见,可不着恼么?”谁知白珩本来认字不清,那壁上字儿又写得连真带草,一发识不出,念不来,却又假装在行,反极口赞道:“字又好,所作又好,明天还要把粗扇来请教。”马二娘听说,方知是个真正蠢才,匿笑不止。白珩又看柱上挂的板对,乃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十个大真字。这白丁两字,合着他雅绰,他却认得真切,心中倒有些不乐。马二娘陪坐了片刻,白珩正待与他款洽,马二娘托言病体不能久坐,先告辞进去,只教丫环把盏奉劝。白珩欲求与宿歇,马二娘丫环致意,托病坚辞。白珩料难相强,只得起身谢别。次日将白布二匹、青钱三百送与马二娘,要他写一扇。马二娘见所送之物甚可笑,乃草书绝句一首于扇上以谑之。诗云:
嗤嗤抱布合诗篇,三百青蚨肯易捐。
愧乏琼瑶相报赠,数行聊致木瓜前。
第1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