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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当日董闻见有恒受屈难申,便转轿再往刑厅,径入私衙,见了丁推官,具言僧人沙有恒并非贼党,被人诬陷廷鞠之下,乞细察冤诬。丁推官领诺。董闻自回家中去了。少顷,丁推官升堂审事。正值那日起数内又有两个和尚,一名法方,一名法圆。因有人告他坚骗了十六岁的孩子,也在堂下候审。丁推官先叫沙有恒近前,问道:“你果然不认得宿积么?”有恒道:“其实从无一面。”丁推官道:“这却容易明白。”便唤法方、法圆二僧上来,密谕道:“我少顷惹唤沙有恒,却不用有恒答应,须要你两个里边看一个权代有恒答应。”分付毕,且教都站在一边,一面去狱中提出宿积来听审,宿积一到堂下,又一口咬定沙有恒和尚是窝主。丁推官道:“这话可真么?”宿积道:“这是千真万真的,”丁推官道:“今沙有恒已拿到,你可与他面质。”便叫:“沙有恒过来。”那法方和尚假充了有恒答应了,到案前跪下。丁推官假意问道:“宿积招你是窝主,你可从实供来。”法方道:“小僧与宿积从不曾识面。”宿积便指着法方道:“沙有恒,我那夜在你庵中宿歇,赃物也分与你的,你如何赖得?”丁推官大笑道:“你这刁奴才!原来你不曾认得沙有恒,却无端陷害他,可知这和尚不是沙有恒哩。”宿积吓得做声不得。丁推官道:“你与有恒既未识面,因何扳害他?此必有人指使你的。快从实供招,免受重刑。”宿积见不是头,只得把路小五指使偷盗,又指使扳害的话,一一招出。丁推官即殊批:仰役速拿路小五立刻到厅审间。恰好那时路小五随着柴家的从人在厅前看审,公差不消费力,手到拿来。丁推官推问情由,小五初时抵赖,及动起刑法,只得招出实情,把妻子在沙有恒庵中宿歇,被柴家父子笑话,因而怀恨,指使宿积盗银扳害的话,从头说了。
丁推官唤沙有恒上来问道:“你贼情是虚了,坚情却是如何?”有恒极言此夜并无沾染,辨得干干净净。丁推官笑道:“这件事也在莫须有之间,只怕你做不得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哩。你留妇人在庵宿歇,也该问个不合。我今看董爷分上,姑不究罢。”便教把沙有恒释放。宿积与路小五各责三十板,监禁追赃。一时都称赞丁公神明,善于听讼。有好事的做下几句笑话:
沙有恒为着小和尚,几乎连累大和尚。路小五因疑下和尚,乃至诬陷上和尚。门妇人庵里寻和尚,家里不曾进和尚,宿偷儿口中咬和尚,眼中不曾见和尚。丁推官巧借彼和尚,登时辨出此和尚。董博士赖有两和尚,因而救脱一和尚。究竟沙和尚虽然不是贼和尚,不知可是滢和尚?方和尚被人告做滢和尚,却教权认贼和尚。圆和尚不曾用着这和尚,暂时做个闲和尚。总之三和尚都未必是真和尚,只好都算假和尚。
沙有恒冤诬得白,出了衙门,即往董家拜谢,各述丁公断事之明。董闻方晓得宿积扳害有恒,是路小五怀恨指使的,因笑道:“庵中留妇人宿歇,这件心迹,毕竟难明。亏得丁公不究。若还穷究起来,这却我不好替你辨白得。”有恒听说,也笑将起来。有诗为证:
偷儿何故陷光头?瓜李生嫌怨有由。
假戏辨来真巧妙,疑坚道破更风流。
妇人事在莫须有,朋友情深且罢休。
和尚心中当自忖,前宵曾否共衾-?
当下董闻留有恒饮酒。大家诉说别后之事,说到董济身死,有恒欷嘘流涕道:“小僧昔日也蒙他看顾,交情甚厚。不想今日归来,竟成永别。我今当在庵中拜些经忏荐度他,少尽我报效之意。”董闻道:“如此最妙。你若在庵中做好事,凡一应斋供等宝,都是我送来。我还日日来拈香拜佛。”有恒领诺,当晚作别回庵。至次日,果然便戒酒除荤。持斋三日之后,方念经礼忏,一连做了好几日法事。董闻每日来拈香,多把钱米相赠。那沙有恒虽是个挂名和尚,倒比别个和尚不同,十分认真,并不虚伪。有几句口号说得好:
此等和尚念经,只算俗人念佛。俗人胜似僧人,倒是诚心所发。意中不望衬钱,口中不弄花舌。字字老实念去,并不透过几页。若教僧演佛戏,不过敲钟打钹。他自消闲作乐,与我有甚干涉?铺灯意在取油,要线便解冤结。浴佛钱投水盆,镇坛米入筐筐。行香出引妇女,渡桥哄动婢妾。眼睃屏风背后,其心更不可说。至于拜忏暮归,道人把酒烫爇。夜里暗地吃荤,日里假装清洁。以此比较俗人,毕竟谁好谁歉?今用类俗之僧,深得荐亡之法。
不说沙有恒在庵中荐亡。且说柴昊泉闻知宿积盗银,乃是路小五指使,勃然大怒。便差人到他家里,把他所藏古玩并家伙什物撮取一空,连他妻子门氏也都搀了家去,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小人机械,愈出愈奇;君子权谋,□□转妙。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奸徒乔装真耳聋贤官巧辨诈眼瞎
诗曰:
一双男女弄聪明,诈聩佯聋计甚津。
官长聪明更胜汝,片言折狱得真情。
却说路小五指使宿积偷盗柴家银三百两,二人均剖,小五分得一百五十两。后因宿积吃官司,替他使用,又因自己事败下狱,费去若干,所存不上百金。却被柴昊泉差人到家搜赃,连家中古董什物,扫荡一空,并妻子门氏也搀了去。兀自写着催比手本,求刑庭追取余赃。丁推官立限严比,小五告道:“小人身在狱中,何从设处银子?容放小人出去变产完纳。”丁推营便着原差讨了保,押他出去,限十日内清完。小五回到家中见家中空空如也,连妻子也不见了。没奈何,只得走到柴家去求告。门上人不肯放他进去。小五跪门哀告道:“我家中所存古玩,有别人寄卖的,不争被你家拿了,教我把什么还他?就有几件自家的,也须付还,好待我去变卖完赃。至于唱商词的妻子,要出去趁生意的,若搀了去不放还,是绝我咽喉之路了。”门上人把他所言传进,柴昊泉派人出来传话道:“若要我还你古董什物,须把妻子抵当在此,写张卖契与我。要写身价五十两,然后许你把古董什物去变卖来赎。”小五还跪着求告,要面见昊泉。###第23章门上人道:“员外今日事忙,休得胡缠,你有话改日来说。”小五只得寒泪而归,心中思忖道:“柴昊泉是极刁钻刻薄的,我若不依他写卖妻文书,他怎肯把东西还我?只怕他骗我写了文书,又不还我东西,教我无物变卖,不能取赎,却不把妻子白送与他了?”又想道:“就是还我东西,变卖银两去赎妻子,他便执了卖身文书,不肯放赎,如何是好?这必须勒他一个照票为据,后来方没变卦。但这刁钻老贼,要他写照票,是决不肯的。这却怎处?”左思右想踌躇了一夜,忽然想出一条计来。至次日却只装病睡在家中。柴昊泉不见他动静,差人来催促。小五推卧病,又延捱了四五日才把手帕包了头,假装病态,走到柴家来要求见昊泉一面。昊泉唤他进去,指着他咬牙切齿极口痛骂。小五并不回言,只呆瞪瞪的张着眼儿看直等昊泉骂定了,才说道:“员外我但见你嘴动,却不听得你说什么。不瞒员外说,我因受了官刑,监禁狱中,又苦又急,前日回来,见了那些家破人亡的光景,愈添愁苦。又害了几日病,不想两双耳朵忽地都聋了。人在那里说话,一些不听得。”昊泉道:“我骂你,你只做不听得吗?也罢,我如今让你写卖妻文书,你可依我。若不依时,我再禀官追比,教你去吃限杖。”小五也只做不听得,只是呆看赔笑。昊泉焦躁道:“这厮真聋也还是假聋?”因再把前大声疾呼地向他说了一遍。小五道:“员外倘有分付,望写来与我看。我其实两耳均聋,全不听得说甚言语。”昊泉见他这般形景,信以为真,便取过一张纸来写道:“若要我还你古玩什物,可把妻子做当头,不要写抵契,要写卖契。契上要写身价银五十两。”写毕付与小五看。小五接过来看了道:“员外分付我一一都依。但写契之后,可肯就还我东西,明日便变价来赎妻子可肯放赎?”昊泉又于纸后再写一笔道:“你若肯写卖契,就还你东西,许你变价来赎妻子。”小五接来看了说:“若如此就写何妨?快将纸笔来我写。”吴泉便去取纸笔付他。小五却乘间把昊泉所写纸儿藏于袖中了。可笑柴昊泉恁般尖刻,却被路小五用假聋之计骗了一纸亲笔执照去,有一曲《桂枝香》为证:
“狗穷思跳,人穷思巧。只因恐后无凭,骗取手书为照。笑当时黑子,笑当时黑子,不知其窥。到来朝口,说犹堪赖,笔踪那可销?”
路小五写了文契,昊泉收过了。却只将几件粗重家伙并几件不甚值钱的古玩,交还了他。有几件好的都留下不肯还。小五料争他不过,只得忍气吞声而归。心中想到:“他只还我这几件东西,那里变卖得五十两银子?眼见妻子是赎不成的了。”又想道:“他有亲笔在我处,须不怕他。拿到当官去看,明明是逼勒写契,没有身价的。我如今且不要和他争论,且说个法儿哄了妻子出来,再作道理。”算计已定,自此常在柴家前门后门往来行走,窥探妻子消息。且说门氏到了柴家,柴昊泉是极鄙劣之人,怎肯白白上养着他?意欲叫他出来赶趁生意,又恐被路小五骗了去,因此踌躇未定。且教家中一老妪沈婆子监押着他,行动相随,并不放松。一日沈婆子有事要到后门首,因携着门氏一齐走出来,恰好路小五在后门首探望,劈面相遇。小五原是柴家走熟的人,一向也认得那沈婆子的,因遂跨进门,向沈婆子唱个喏道:“我妻子在此多谢婆婆看顾。今日幸得遇见,我正有句话要问他,求婆婆方便则个。”沈婆子道:“你夫妻边有话但说便了。”小五便拉门氏过一边附耳低言了几句,门氏也向丈夫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小五又向门氏耳边私语了一回,大家点头意会。沈婆子在旁看了,猛然省起问道:“小五官我闻两耳都聋,别人说话都不听得了,如何今日夫妻说私房话偏又听得?莫非你前日是诈聋吗?”小五被他道破,遮掩不得,连忙摇手道:“婆婆休要则声,便向腰间摸出一块银子,约有二三钱重,把来递与沈婆子道:“薄意送与婆子买菜儿吃。员外面前且莫说破,也不要提起我们夫妻相见的话了。”沈婆子接了银子便道:“我不说,你快去罢。倘被别人走来看见,就不稳便了。”小五应了一声如飞而去。沈婆仍就携了门氏进内宅。门氏又再三叮嘱:“不要说我与丈夫相见。”沈婆子果然竟替他隐过了。看官,你道路小五与妻子说什言语?原来约他逃走,门氏低语道:“日里有人监押,难以脱身,夜间又重门深锁,行走不便,怎好出来?”小五低嘱道:“我两耳原不聋,却被我假装聋骗了他。你的眼儿本是半瞎的,今何不装作全瞎?只说两日因愁闷不过,弄得两眼一点光也没有了,他家见你如此,自然不来防范着你,那时你便可以觅个空儿,打点脱身之计。”门氏道:“我晓得了,你于五日后可到他家后花园门首来等我。”小五点头会意。这边沈婆子但见他夫妻二人附耳低言,那晓其中坚计?正是:
堪叹一双男女,机谋可谓巧矣。
一个刑女寡妻,一个无□夫子。
是夜门氏假意啼哭,直哭到天明、把两眼柔得红红的,只说眼痛。到明日,便道:“我从前两眼原有五分光,今日如何一些光也没有了?”说罢又假意心焦啼哭。自此行步都要人搀扶,挨墙摸壁甚不便当。不但柴昊泉信以为真,连沈婆子也只道他见了丈夫之后,想念家中以致哭昏了双眼,那知都是假的。却因他假得像样,果然不去提防他。到第五日晚间,门氏四顾无人,就望着后花园而走。不想事不凑巧,被一个小丫鬟奔来看见了,叫将起来惊动了沈婆子并众女使们把他搀回。昊泉闻知大怒,唤来问道:“你既说两眼全昏,为何独自一个走到后花园去?莫非想逃去吗?”因打了他两个巴掌,骂了一场。自后只教他坐在房里,不许出房。过了一日后花园中花卉盛开,昊泉与妾艾氏,同了儿子媳妇都到后园里亭子上坐着看花,艾氏唤沈婆子搀门氏到来,要他在花前弹唱取乐。门氏到亭子上弹唱了多时,艾氏与儿子媳妇先回去入内,丫鬟们也都随进,沈婆子又被艾氏教他到假山后采花去了,只剩昊泉与门氏在亭子上坐。昊泉偶然步出亭前,向鱼池边看鱼。门氏却记着前日打骂他的怨气,悄地走到背后去,只一推,把昊泉扑通的推下水去。昊泉只喊得一声“啊呀”连忙把手来爬,那里爬得到,欲待再喊,又被水-入口,那里喊得出了。正在危急之际,幸得见沈婆子走来看见了,乱叫乱嚷起来,一时间哄动了合家老小。艾氏与儿子媳妇带跌地奔来,众人忙把昊泉救起,半晌说不出话,直待呕出了许多水方苏醒,正是:
水性妇人心太毒,陷人入水相报速。
昊泉险作九泉人,黑子几归黑地狱。
当下众人问他怎么落水。昊泉指着门氏道:“都是这贱人推我落水的。”门氏硬赖道:“这那里说起?我一步不曾离那亭子,如何屈天屈地,把这话究起我来?”昊泉道:“明明是你推的,还要赖吗?”门氏道:“我两眼无光连鱼池也不知在那里,何由推员外下水?”昊泉道:“你既两眼无光,为何前日会望着后花园走?你诈装眼瞎,希图脱逃,今日又要害我性命,一定与丈夫约会同谋的。我教你不要慌!”白珩在傍听了道:“爹爹,今日且不和这贱人理会,明日把他送到官去,连她丈夫拘来审个明白,重治其罪。”昊泉道:“说得有理!”当晚便央人写下状词,次日到刑庭控告。丁推官准了状词,并即将门氏及路小五并柴家抱告人拘之案下。先唤路小五来问道:“你把妻子准抵赃银,立契卖与柴家为奴,是有的吗?”小五只作不听得禀道:“小人蒙老爷杖责监禁之后,又被柴员外将家中扫荡一空,心里又急又苦,又害了一场病,因此两双耳朵都聋了,其实不听得老爷说什么?”丁推官便将问他的言语写在衙役手中教他看。小五看了道:“卖妻文书是柴员外逼我写的,不是小人所愿,现有他亲笔在此为证。”说罢,便向怀中取出柴昊泉写的那张纸儿呈上。###第24章丁推官接来看了,问道:“写契之后,可曾还你东西吗?”小五做不听得。丁推官再写衙役手与他看了,小五道:“柴员外只将不值钱的东西还了几件,留下值钱的古玩什物,不肯见还。这留下之物,已足值五十余金,可以准抵赃银了,合该把妻子归还小人。如何前既逼卖,今又霸占,务要拆散小人的夫妇?老爷只看他写的亲笔,便可知他的豪强了。”柴家抱告人,跪下来禀道:“老爷休听他胡言!他写契之后,家主已将东西尽数还他去了。这张写的纸儿,是他耳聋重听,写与他看的,怎把来混渎老爷的清目?”丁推官听罢,沉吟半晌,忽然喝问道:“路小五你前日不耳聋,今日忽地耳聋,我晓得你不过是要哄骗柴昊泉的手书为据,所以佯为重听。今到我面前,还看敢假装扯谎吗?”小五见官府说破他隐情,心甚惊惶,却还只作不听得。丁推官低声分付衙役道:“快取短些的夹棍来,夹这刁奴才!”小五听说,一时着了慌,不觉得失声大叫道:“青天爷爷小人害病受夹不起。”丁推官笑道:“你如今不耳聋了吗?”堂上堂下看的人,无不掩口。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谲计赚柴翁,口无凭,笔是踪。谁知官府难欺哄。俄然耳聋,俄然耳聪,心惊急把腔儿弄。羡丁公,发坚摘伏,折狱片言中。
路小五被官府审出诈聋的情弊,只顾磕头。丁推官喝叫带过一边,且唤门氏上来问话。门氏便假装盲态,直爬到案前,左右喝住,方才跪定。丁推官问道:“柴家告你私往后园要逃走,又把柴臭泉推入鱼池里,要害他性命,这些可是有的?可是与丈夫同谋的?”门氏道:“小妇人被柴员外拘禁在家,从不曾与丈夫见面,有甚同谋?况小妇人两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那里会逃走?又会推人落水?这都是霹空诬陷的话。”丁推官道:“又来胡说!你丈夫前日指使宿积扳害沙和尚,只为你独自一个走到了他庵里去,所以怀恨诬陷他。如何说今日两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门氏道:“小妇人一向未全盲,原有三五分光的。近因被柴员外拘禁得苦,心中忧恼,日夜啼哭,为此眼光都没了,不能行走。”丁推官笑道:“你丈夫的聋是假的,只怕你的瞎也未必是真的。”柴家抱告人听了,忙禀告道:“老爷明鉴万里!他其实是假瞎,这逃走谋害的事均是真的。”门氏只是假装着盲态,口称冤枉。丁推官教门氏且跪下去,却取过一张纸来,不知写了些什么,密付一个衙役去了,然后再唤门氏来问道:“柴昊泉落水之时,只有你在亭子上,不是你推他是谁?”门氏道:“小妇人眼盲,也不晓得鱼池在那里,只听得水响,也并不知员外落水,这是他自己脚错,如何冤屈小妇人推他?”柴家抱告人道:“家主说落水之时,明明有人推下去的,并非脚错。”门氏道:“或者那门池边有鬼祟的,员外撞了鬼了。”正说间,忽然堂后跳出一个连头黑脸的鬼来,望门氏便扑,门氏见了,蓦然惊倒,不觉失声叫道:“有鬼!有鬼!吓死我也。”众人也都吃了一吓。丁推官喝退了鬼,唤起门氏来问道:“你说柴昊泉撞了鬼,你到撞了鬼了。你既两目既盲,为何我叫人装了鬼脸儿试你,你偏看见,如今须假不过了。”说便伸手向签筒里去拔签。门氏见了又不禁失声道:“小妇人受刑不起,求老爷方便。”丁推官笑道:“你既见鬼脸,又见拔签,还说是眼瞎吗?”一时堂上堂下的人都忍笑不住。也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盲目本非真,送柴翁入水晶。谁知堂上悬明镜。妇人眼昏,官人眼清,陡然一吓难遮隐。羡刑庭略施小计,听讼已如神。
丁推官审出诈伪,怒道:“你夫妇二人,一个佯聋,一个假瞎,诡诈异常。柴家告你两个约会同谋,许多情弊一定都是有约。从实招来,免动刑法。”门氏料赖不过,只得把实情从头一一招供,丁推官唤过路小五来,骂道:“你这狗才!既自装聋骗人,又教妻子诈作眼盲,约会逃走。你妻子只因逃走不脱,致生恶意。门氏之罪你实启之。你平日在柴家走动,待你不薄,今日却这般害他,好生可恶!”便喝叫左右:“把这厮拖下去,与我加力打!”小五看了急大喊道:“青天爷爷小人果然该死。只是柴家也曾做过窝主,也曾分过赃的。今日他处得小人情极,只得要说出来了。”丁推官惊讶道:“怎说柴家也作窝主分赃?”小五把当初柴白珩主谋,遣宿积偷盗董家银两,大家分剖之一一供出。丁推官摇头道:“不信有这等事!”路小五道:“老爷若不信,只闻问宿积便了!”丁推官即可差人往狱中提出宿积来细细盘问,宿积所供口词,与路小五一般无二。正是失主也曾做贼,同伙忽为仇敌。
贼偷贼物何妨,果报更无差忒。
当下丁推官十分骇异,且把路小五、门氏、宿积与柴家抱告人一并收监。一面出牌提拿柴白珩,限次日听审,一面发贴请董闻来,问其昔日丢银之事,把路小五并宿积所供口供词与他看。董闻昔日在董济家中之时,已知盗银的是宿积。但那两个同谋的,董济不肯说出来。董闻只疑董济门下多有鸡鸣狗盗之徒,或者那二人是他门下的人,故不可穷究得。及闻宿积扳害沙有恒,乃路小五指使,方知宿积与路小五是一路。因想昔日银子藏放枕边,只对路小五说得,如何宿积便来偷着了?多分也是小五所使。已猜个八分,只不知那一个同谋的是谁,却断不疑惑到柴白珩身上。直至今日,才知当初主谋的竟是舅子。正是:
门客负心何足道,舅子坚谋真可叹。
当初误以盗为亲,今日方知亲是盗。
董闻当下错愕惊叹,因把昔年丈人、舅子待他的光景略述了一番,丁推官愤然道:“怎么老年翁有这样的亲戚?待小弟明日严究那柴白珩,参他到上司那里去革退了他前程,追赃正法。”董闻道:“昔日恩兄董遐施已知其事,却不对治年弟告明,不要推究故存厚道,使亲者无施失为亲。今日还求年祖台俯看薄面,姑不究罢。”说毕作别而去。丁推官怒气未平,次日升堂,又出-签,立要柴白珩到官。白珩惊慌无措,当初做这事是瞒着父母的,到此却瞒不过,只得先对母亲艾氏说知。艾氏也慌作一团,便把真情与柴昊泉说了,要他商量个计较,求免刑庭拘提。昊泉听说又惊、又羞、又恼,着实把儿子埋怨了一场。寻思无计想道:“丁理刑为官清正,贿赂人情都用不着,他只与董家女婿有旧。今恰好为着他的事,怎肯轻饶?除非原得董家女婿去说情,求他免究方保无虞。只是我有何面目去见女婿?”左思右想正踌躇未定,刑庭又是一根提违限的-签来到。公差坐满堂中,七张八嘴地嚷道:“这是盗情重犯,官府立等审究,录了口词,就要解司的,不可迟延连累了我们。”白珩躲在里边不肯敢出头。艾氏和白珩的妻子都着了急,只顾啼哭,白珩惊得目瞪口呆,也只少得哭出来了。昊泉没奈何,只得一壁厢把钱财酒食安顿公差,一边老着脸到董闻家里来。却值董闻不在家中。董起鳞出来接见了,两下略叙了几句寒温,昊泉即备述刑庭拘提之事,因说道:“不想我家畜生误听了路小五这狗奴才,干下这等没天理的勾当,小弟一些也不知。今日弄出事来,自作自受,本该由他去官司,只是体面上不好看,还求亲翁看小女面上,转致令郎到刑庭那里说个方便,免了官司,全了体面。当初所失之物,情愿加倍奉偿。”起麟笑道:“当初令郎设谋也太觉毒些!虽云是亲不为盗,然舍下所失之物,若是自己的还不打紧。不合失了列家借来的银子,一时无措,若不遇董遐施一力周旋,小儿必至受辱出丑。那时小儿曾来相恳,要求亲翁少助捕盗之资,亲翁虽不知此时是令郎所为,却倒像是得知的,竟不肯助银捕盗。如今看来倒是亲翁高见,暗合道妙这盗原捕不得的。###第25章不捕也罢,只是后来要在房屋上求加贴些银两应用,亲翁也不肯从,这却不免拒之太峻了。”几句话羞得昊泉满脸通红,拱手倍话道:“常言‘宰相肚里好撑船’还求贤乔梓大度优客,不要计较罢。”起麟见他局促反觉不好意思,因转口道:“令郎少年轻狂,只因之匪人,故有此举动,也只算是儿戏,未必是有心,愚父子岂敢记心?待儿子回来,即叫他到刑庭那里去说便了。”昊泉连声称谢,又请女儿淑姿出来相见,嘱咐他在女婿面前劝解一句。淑姿笑道:“爹爹昔日避难之时,岂记了女儿了,今日却又来嘱咐女儿。”昊泉道:“我当初老没志气,一时错见你,还看生身父母之面,休要记怀,你公公处我已说明白了。”说罢起身与起麟作别。临出门又千叮万嘱。正是:
好排场始离终合,真花面前倨后恭。
悔当初笑他贫子,道今朝羞杀富翁。
是晚董闻归家起麟把昊泉的话对他说了,因道:“你须以亲情为重,休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淑姿也劝丈夫休念旧恶还是以德报怨罢。董闻道:“我昨日原与丁公说不要追究,怎奈他怒气未息,所以出签拘捉,如今待我写封书信去讨情便了。”于是写下一封恳切的手书,连夜差人进城往刑庭投下。丁推官看了书,一来灭不过董闻的人情,二来也服董闻的度量,现在都把签票撤消了,提出狱中一干人犯到台下。先唤柴家抱告人来,分付道:“你家主柴白珩是有前程的人,且与董爷是亲戚,却主谋偷盗分赃,比常人为盗,罪当加等。本该提拿到官尽法重处,今还看董爷份上,故免提究。但日下年荒,米价胜贵,民不聊生,又河道淤塞,上司行将要开济。我罚你家主子原赃给主之外,另出米三百石,煮官粥赈饥。再出银五百两助将来开河之费。限五日内输纳,不得迟误。如迟,前罪并究不恕。”柴家抱告人叩头领命。丁推官然后将宿积、路小五、门氏定罪发落道:“门氏虽被柴昊泉逼卖在家,但不合推吴泉落水,几致殒命。若以家奴谋杀家主例,杀虽不成,罪也宜从重。今念系抵当在柴家之人,与家奴不同,故从轻议,发出官卖。宿积两番作贼,今又听人指唆,扳害无辜,罪宜加等,杖八十,徒二年。路小五两番造谋,坐地分赃,又使同伴妄陷平人,更复设诈乔装诡计百出,其罪尤宜加等,丈一百,徒三年。”发落毕,柴家抱告人自回去,门氏由官媒婆领去。路小五、宿积各自去驿中摆站。宿积是久惯作贼的,身边倒还有几文钱使用,路小五倒弄得赤条条并无分文使费,不免沿途求乞。当时有几句笑话笑他道:
古董是假,乞丐是真。前日假旧,藏在屋里,今日假旧,都在一身。捏着一支破碗,疑是虞舜造漆,碗之所制;托着一根竹棒,想是姜尚父钓鱼之杆所存。身上披的东西,意者孔圣人不暇-之席,留此一片;口中讨的物事,只皇把大公九府之钱,布施一文。
且不说路小五的狼狈,且说柴昊泉被丁推公罚他许多银米,甚是惊慌,思量再央董闻去说情求免,只得把昔日所典董家房屋送还董闻,以作赔偿原失之物并酬谢之意,央他与丁推官说,或求全负或求量减。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文士题诗,迈写胸中感愤佳人脱难,还存天外情。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饮寿觞漫题冷暖句救色妓不动雨云情
诗曰:
酒堪醉我何妨醉?色易迷人偏不偏。
豪士肝肠似冰雪,诗章分别两留题。
却说柴昊泉把向年所典董家房屋送还董闻,央他再去与丁推官说情。董闻允诺,便将柴昊泉出名,写下一个求免罚的手本来袖着,亲往刑厅署中,与丁推官相见。先谢了他前日免提柴白珩之情,然后说:“蒙罚银米,本当速谕上纳。奈力有不能,还求宽免。”丁推官道:“此事若追究起来,那柴白珩不特前程有碍,还要问个大大的罪名。今止罚银米,已是屈法用情,似难再宽免了。”董闻道:“治年弟也不敢为再一之渎。只因亲情面上,不得不为代恳,还乞格外垂仁。”丁推官笑道:“年翁是失主,今失主已不论盗情,只论亲情了,小弟怎好方命?但所罚赈饥之米,是免不得的,须如数输纳。其助开河银五百两,姑免了罢。左右开河一事虽经上台题号,还要候旨定夺,自下还可暂缓。”董闻拱手称谢,便取出手本来,要他批完了,随即作别出署,径至柴家。把手本与昊泉看了,昊泉不胜感愧。自此,昊泉依旧往清溪村居住,把所典董家原屋出空了,让董闻仍返入城中旧居,将清溪村住居做个别业,往来其间。可笑柴昊泉,当初女婿急难之中,要求他加施,却分文不与,反发出许多没理的话来,今日却把三百两原契白白送还。人情事势,变态如此。闲话休题,且说董闻返居之后,光阳茬苒,不觉又是秋尽冬来,正值柴白珩的母亲艾氏五十寿诞。艾氏比柴昊泉小五岁,与昔日昊泉庆寿之时,相去恰好五年。董家免不得备礼去贺,此时昊泉正要奉承女婿,与五年前的光景大不同了。在家中张乐设宴,先请董起麟去吃了一日酒,然后另设寿席,邀董闻赴饮,更不请别客,只约几个相知的门客奉陪。又唤下一班上好的梨园子弟,并两个妓女伺候。又遣女使,去请女儿淑姿到家宴。董闻便与淑姿乘舆张盖,同赴寿筵。
到柴家门首,昊泉父子即亲自迎将出来。艾氏自和媳妇簇拥着淑姿,到后厅与众女眷们坐地。董闻在堂中,与丈人、舅子并门客毕叙礼过了,依次而坐。茶罢,两个妓女上来叩见。董闻看那两个妓女时,也都有几分姿色。问其姓名,一个叫做娄艳花,一个叫做燕青鸾。董闻道:“我前在京中,闻马优仪之名,可惜不曾相会。近闻他不住在京师已返到这里来了。我只道柴内兄昔日曾作寓在他家,是旧宾主,今日必然请他在此。原来却不在此。”娄艳花道:“马二娘近日惹下一场祸事,了不得在那里哩?”董闻惊问道:“有何祸事?”燕青鸾接口道:“马二娘到此过不多时,那些慕名求见的却甚多。他只推病,不肯见客。近日有杨阁老的公子杨大爷在这里经过,要请他到舟中一叙。他执意不肯去,因恼犯了杨大爷的性子,差人到他屋里打得雪片。这还不打紧,不想又打出一封书札来,却是什么常胡子的手笔。那常胡子是个在逃的杀人重犯,杨大爷见了这封书,便去对理刑丁老爷说了,把他拘禁狱中,着在他身上要这常胡子。却不是晦气么?”董闻惊讶道:“有这等事?”柴白珩便插口道:“那马二娘惯要恃才使性,怠慢客人,所以撞出这场祸事。”娄艳花道:“这场祸事也不小。闻说丁理刑老爷是杨阁老的门生,又与杨公子是旧宾主,杨公子说的话他怎好不听?况又有常胡子的书为据,却不是有口难辩?谁人可以解救得?”董闻道:“我与丁刑事都是杨阁老的门生。杨公子与我有世谊,他前日到此,我也曾去拜他,却不晓得有马优仪这段事。###第26章如今杨公子已将起身,丁刑尊也好做方便了。我虽与马优仪并无一面,却闻他是个有才有意的妓女,今在患难中,不可不救。”娄燕二妓并众门客听说,都道:“若得董爷相救,是他造化哩!”正说间,只见柴家管门的人飞奔进来报道:“理刑丁老爷来拜董爷了。”众人都吃一惊。董闻道:“他为何直来到此?”连忙穿了公服,到门首接入。吓得柴家上下诸人并门客妓女等,各躲在一壁厢,捏神捏鬼的张看。董闻迎丁推官到堂中,叙礼而坐。丁推官道:“昨接抚台宪檄,因郑州知州丙制金以贪污罢职,委小弟去权署州篆。宪限文到之日,即便起行,为此特来与年翁一别。早间曾叩新居,闻台驾在此,故尔便道奉晤。”董闻道:“年祖台荣行如此之速,治年弟未及饯送,怎反劳大驾枉顾?”丁推官道:“小弟今日一来奉别,二来兼有所嘱。”董闻道:“有何见教?”丁推官道:“前借余总戎处之物,因家信未到,目下不能即还,尚欲求宽几时。烦年翁为我致意。”董闻道:“这不妨,待治年弟与他说,决不来催促便了。”丁推官谢道:“琐屑之事,屡渎清听,惭愧惭愧!年翁得暇,乞过郑州一晤。”说罢,即起身作别。董闻一头送他出去,一头便把马优仪被祸的话对他说,要求他释放。丁推官笑道:“此女是年翁的相知了?”董闻道:“治年弟素未与他识面。但闻他是个有才的妓女,特起一片怜才之心,替他说个方便。妓女家往来的人何可胜数?怎的着在他身上要起常胡子来?还求垂恩释放罢。”丁推官道:“此女在京中时,小弟亦曾闻其名。今承见教,怜才之心,彼此同之,当一面致书与杨公子,一面就释放他便了。”说罢,拱揖而别。
柴家父子及众人见董闻与地方官恁般莫逆,一发惊骇,礼貌愈恭。董闻想起五年前之事,不觉心中有感,因欢说道:“记得五年之前,岳父寿诞,亦是孟冬时候。那日天气骤寒,酸风逼人。今日一般也是初冬,却甚和暖。同此堂中,同此节气,而炎凉光景,前后不同如此。”柴家父子听说,晓得他语中带刺,低头无语。众人却顺口答应道:“便是今日天气和顺得好。”董闻回顾旁桌上,见有纸笔在那里,便取过笔来,展开素纸,题诗一绝云:
“称觞追忆五年前,同此堂中冷暖悬。
却怪天时浑不定,也随人意共推迁。”
董闻题诗才罢,堂中酒席已摆完。昊泉执杯看坐。董闻不肯坐专席首位,教把桌子都打斜摆了,与众人团团而坐。梨园子弟送戏目上来请点戏,董闻逊让了一会,说道:“今日不必演正本,回大家点几出雅剧看看罢。”众人都道:“悉凭尊意。”董闻便于《彩楼》、《荆钗》、《白兔》、《还带》四本戏文上各点了几出,梨园子弟登场唱演。做到那可悲愤之处,董闻嗟叹道:“大丈夫落魄之时,往往受人简贱,古今一辙。”柴家父子看了这样戏文,又听了董闻这般说话,颜面无地。及至上套酒馔已完,大家起身到书房中小坐,那时董闻已半酣,便乘酒兴,对着众人,把晚间所演戏文评论起来,说道:“当初做《彩楼传奇》的人有些欠通。木兰寺投斋,本是唐人王播的故事,却移在吕蒙正身上,这也罢了。王播诗云:‘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阎黎饭后钟。二十年前尘扑面,今朝才得碧纱笼。’吕蒙正中状元之时,与住破窑之时,相去何尝有二十年之久?可笑那作传奇的,第三句当改不改,倒把第二句改作‘十度投斋九度空’不通之极。初时闻钟赴斋,原来脱空;后来饭后鸣钟,故投不着,止是一度空耳。一度空投,遂从此绝,妄待九度空乎?况和尚中尽有好的,倒不比俗人势利。”因把向年穷途狼狈、多亏大力庵中沙有恒和尚留饭之事,述了一遍。昊泉父子皆有惭色。董闻又道:“吕蒙正是庶出之子,其母刘氏为正夫人所逐,故携其幼儿,权栖破窑。今把刘氏强扭作蒙正之妻,说他为丈人所逐,只怕吕蒙正倒没有这样势利的丈人。”昊泉听说,自觉惭赧,只推要到堂中支持,脱身出去,留白珩在书房陪客。这些众人却闻所未闻,都道:“原来如此!若不是董爷说,我们那里晓得?”因问:“《荆钗记》上的故事可真否?”董闻道:“那孙汝权与王十朋本是同榜中的,又是好朋友。只因当时有坚臣史浩秉政弄权,王十朋劾了他一疏。这疏稿却是孙汝权代草的,所以史浩的门人做这本《荆钗传奇》,把孙汝权扮作花脸。”娄艳花道:“这等说,那钱玉莲投江,可有的么?”董闻道:“王十朋的母亲便姓钱。今说他妻子姓钱,为丈母所逼,只怕王十朋倒没有这样势利的丈母。”燕青鸾道:“那《白兔》、《还带》这两本戏文,一发求董爷说一说。”董闻道:“李弘义是个大将,与刘智远为结义兄弟。今纽作刘智远的舅子,扮做花脸,亦是冤诬。若他舅子果然是李弘义决没有这样欺贫灭亲的事。至于《还带记》中刘二舅,其人其事,不知有无,却未尝污蔑古人,没甚妨碍。这个做传奇的,还算忠厚,形容刘二舅,不过势利而已,不到得暗害中伤,有不可言之恶。”白珩在旁听说,不胜惶愧,只得推醉避入里面去了。少顷,堂中下半套酒席已摆列齐整。吴泉再请董闻入席饮酒,又演了几出戏。两个妓女和众门客轮番把盏,董闻吃得大醉,待要起身,昊泉再三款留,众人也劝道:“冬夜正长,不妨宽坐。”董闻道:“此堂原是难得坐的。我五年之前,求坐此堂而不可得,所以今日在此,不醉无归。今已大醉,可告辞矣。”说罢,起身作谢而去。醉步趔趄,不觉转向侧边角门内走。吴泉道:“贤婿请从大门出去。”董闻醉中又想起前事,叹道:“不消罢。就从角门内出去,还强似走后门哩。”吴泉满面羞惭,无言可答,看董闻上轿去了,却回身入内,款留女儿淑姿,要他多住几日,不要就回家去。正是:
父犹是父,女犹是女。
昨日今朝,不同如此。
董闻回家过了一夜。次日醒来,追思昨日酒后之言,甚觉过当。自念度量大的,还该置之不论,如何言语之间不存忠厚?毕竟是学问不到处。着实自咎了一番。忽想起丁推官所推之事,即往见余总兵,曲致丁推官之意,要他把这宗债负再宽几时。余总兵见有董闻担当,料到迟中无失,便满口应允道:“既承先生见教,且从容去罢了。”董闻称谢而别。
才回到家,只见门上人来报,说有妓女马二娘乘轿到门,要进来拜谢大爷。董闻忙教请进。马二娘至堂中,倒身下拜,董闻连忙扶起。看他风姿雅淡,举止端详,仿佛良家体态,与昨日所见二妓大相悬绝,因说道:“久慕佳名,未识娇面。今日幸得相会,足慰生平。”马二娘道:“贱妾素未拜识尊颜,今遭患难,荷蒙垂救,生死肉骨,佩德难忘。”拜罢,即请进内拜见夫人。董闻道:“寒荆回家与岳父母上寿,尚未归来。家母舍妹,正欲一睹芳容。”遂引他到内厢,与母亲妹子相见了,一面置酒留款。饮过数巡,马二娘顿开喉咙,清歌一曲,真有遏云绕梁之妙,董闻叹赏不已。酒罢,董闻又引他到书房中游玩。马二娘见有古琴一张挂在壁上,便取将下来,轻挥玉指,拨动朱弦,弹了一回儿。董闻愈加称赏,因再命酒对酌。###第27章马二娘又饮了几杯,玉容粉面,带了几分酒意,正如雨后海棠,十分娇媚。董闻看了啧啧称羡道:“卿具此绝色,又有才技,青楼中岂易得此。”马二娘见董闻不住口的赞他,便低头沉吟了半晌,似有不安之状。董闻笑问道:“正尔欢饮,忽若不乐,却是为何?”马二娘且不答应,向案头取过一幅花笺来,题诗一绝道:
“多感开笼纵凤凰,玄机幸遇有情郎。
却缘羞把琵琶抱,未敢从容侍曲房。”
董闻见了诗,改容正色道:“在下相救之意,非慕卿之色,亦不但怜卿之才,实重卿之义也。捧溪佳咏,足见坚躁,益使人敬服。常善变是我结义兄弟,他曾对我说,与卿有终身之约。今他不幸犯罪而逃,我时时系念。昨闻卿亦为了他身陷囹圄,我因朋友情分上,故特向丁公说个方便,并无他意。自古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蔑。’我若有私于卿,是负友谊矣。今日偶睹娇容,且阅妙技,故不觉钦羡,非有私心,幸勿见疑。”因之取笔题诗一绝以示之,诗云:
“书生非不解风流,为忆良朋悲旧游。
正待临风念黄鸟,何心握雨赴红楼?”
马二娘听了董闻所言,又见了诗句,不觉两泪交流,道:“常相公实与贱妾有终身之约,贱妾虽在烟花,颇知自好。自与常相公相约之后,往往托病谢客,以致开罪于强暴。今蒙董爷救之桎梏之中,理宜永侍中栉,以报大恩。只恐负了常相公,故未敢相就。不道董爷也与常相公有交。今日救妾之意,亦为朋友情分上,并非涉私,足见交义。我想常相公被罪而逃,后会无期,妾身飘泊风尘,终非了局。请自今以后,削发为尼,长辞世俗,庶远不负常相公昔日之盟,近不负董爷今日之义耳。”说罢,又取笔题诗一绝道:
“黄鸟犹知笃友声,红裙忍负昔年盟?
从今不把蛾眉扫,弃向空门了此生。”
董闻看了,点头赞叹道:“青楼中人,有此义烈之性,其实难得!我道常兄英雄,非留恋烟花者,何独属意于卿?今日方知卿真堪与常兄作对,不枉他识赏订盟。但卿既欲守志,也不必削发披缁,栖身寺院,只须杜门不出,在家出家。若有强暴侵侮,我当为卿护持。异日常兄倘蒙恩赦,再有相见之期,那时重谐旧好,有何不可?”马二娘收泪拜谢,作别归家。自此真个把住屋做个静室,改作道姑打扮,终日焚香诵经,以避尘嚣。有一曲《临江仙》为证:
“燕子楼中关盼盼,至今节义流传。尚书墓上有人还,白扬堪作柱,红粉泪无端。死别生离同一欢,愿依昔日婵娟。从今学道洗朱颜,不与巫女梦,且戴妙常冠。”
话分两头。且说丁推官自到郑州署印之后,政声益着。前任知州丙制金贪污异常,几乎把地皮都弄光了,全都叫他“丙赤地”。今丁推官在署印,一清如水,人都叫他是“丁青天”。那知他要做好官,偏有许多盘根错节来试他的利器。才署印几月,忽遇天时亢旱。丁青天来署了印,真正弄出个久晴不雨的青天来了。那亢旱的光景,好生利害。但见:
田中裂缝,池底生尘。并边争汲的,至于相骂:路上卖水的,好似奇珍。逼浑浆来煮-,都是土气息、泥滋味;造干粮在充腹,半是火焙熟、日晒成。客至呼茶茶不出,夜间求浴浴无能。忧时的官长,只将眼泪洗面;登坛的道士,急得油汗淋身。攘攘往来,满街招着赛会土地:皇上祈祷,排门供着行雨龙神。追念求睛之日,连挥不出的云师,何一旦藏形遁迹?还思苦雨之年,助天为虐的河伯,怎霎时氇耻瓶馨?不并荒的是饮食,那知水但荒食,旱并荒饮:不求人的是水火,谁料火不求人,水要求人。同此居渚,不觉怨朝阳而愁夜月;只兹星宿,乃至叹启明而恨长庚。桑林故事今重见,云汉诗章始信真。
丁推官见这般亢旱,连忙建立斋坛,延请一个法官叫做洪觉先,要他登坛祈雨。那洪觉先本不是出家的道士,因他自称有符水之术,又会扶鸾请仙、替人禳星解厄,人多有信他的,为此丁推管颇闻其名,特请他来祈雨。一连祈了几日,却那里见个雨点儿?丁推官明知法官不济,乃自办诚心,步行祈祷。每日在酷日中来往,不辞劳苦。上司行下文书来,禁止屠宰,以祈甘霖旱降。丁推官遵奉宪行,出了禁屠的告示,却分付衙役,不许借端生事。有公差拿卖肉的人解到台下,那人禀说是官府未出告示之前宰下的猪,丁推官即行释放,更不苛求。远近士氏,无不颂其仁德。当时也有一等贪吃荤腥、不信修斋的人,因禁了屠,不得肉吃,便做下一篇言语道:
祷雨而靡爱斯牲,知云汗无断屠宰之法。今遇旱而颂书人云,岂《春秋》有不血食之鬼神?艰食之时,济荒者正当佐以鲜食之奏;怀山之日,救灾者且犹不恤烈山之焚。试观往古,穷议近今,仁固当被乎禽兽,事亦宜计乎氏氓。思非肉不饱之老人,易由得养?被市脯为活之壮者何以图存?况上行下未行,不过做成衙役取利;若官禁私亦禁,恐适妨碍百姓营生。至于鱼虾蜃蛤,仅昆虫之一类;葱芽韭蒜,尤草木之无情。即食焉,亦复何害?并禁之,颇觉不轮。人苟为物而受责,似乎重物而轻人。诚得交明之官长,一朝开此严禁,或者仁爱之天公,即日降以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