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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是埃利松多人,”我用巴斯克语回答她,听人讲我的家乡话,心情非常激动。
“我嘛,我是埃查拉尔人,”她说。这地方离我们家四个钟头的路程。“我被波希米亚人骗到塞维利亚。我在烟厂做工,想挣点路费什么的回纳瓦罗,守在我可怜的母亲身边,她除了我别无依靠了,她只有一个小巴拉查②,种有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啊!要是回到家乡,站在白皑皑的大山前,多美!
人家辱骂我,因为我不是本地人,同这些卖烂橘子的小商贩大骗子不是一丘之貉,这些臭婊子个个与我作对,因为我告诉她们说,他们塞维利亚所有的牛皮大王,统统举着刀子,也吓不倒我们老家一个头戴鸭舌帽、手拿马基拉的小伙子。老乡啊,老朋友,您难道不能帮同乡女子一点忙吗?“
她撒谎,先生,她一直在撒谎。我不知道这个姑娘一辈子有没有说过一句真话;但只要她说的,我就相信她: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她说巴斯克语不三不四,可我竟然相信她是纳瓦罗人;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和她的肤色,就足以说明她是波希米亚人。我当时是疯了,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我想,如果西班牙人胆敢说我家乡的坏话,我也会划破他们的脸皮,就像她刚才对付自己的伙伴一模一样。总而言之,我简直像一条醉汉,我开始说胡话,离胡闹也为期不远了。
“如果我推您,要是您倒下,老乡,”她又用巴斯克语说话,“这两个卡斯蒂利亚新兵就休想抓住我了?”
我的天,我把命令和一切都统统丢掉九霄云外了,我对她说:
“那好吧!我的朋友,我的老乡,但愿山圣母助您一臂之力!”
此时,我们正好路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前,这样的小巷子在塞维利亚多得很。突然,嘉尔曼猛一转身,当胸给我一拳。我故意翻倒在地。她纵身一跃,从我身上跳过,撒腿就跑,我们只看见她的两条腿!都说巴斯克的腿好:她的两条腿比别人毫无逊色?不但跑得快,而且很好看。我呢,我立刻站起来,竟把长枪一横,把住巷子口,正该追赶嘉尔曼的关键时刻,我的两个伙伴却先被我挡住了去路。后来,我才跑步追赶,他们跟在我后面;还得追上她!我们穿着马靴,挂着腰刀,拿着长枪,追上她谈何容易!还不到刚才跟您说这事的工夫,犯人已经无影无踪了。何况同区的大娘、大婶、大嫂、大姐们都掩护她逃跑,捉弄我们,故意给我们指错路。我们来回奔跑,没有拿到典狱长的回执,不得不空手回到警卫室。
我手下两个人为了免受处罚,说嘉尔曼和我讲过巴斯克语,而且,老实说,一个这么弱小的姑娘,一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打倒了像我这样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似乎不近情理。种种迹象都很可疑,而且简直太暴露了。一下岗,我就被撤了职,被押去监禁一个月。这是我服役以来第一次受到的惩罚。
我以为已经到手的中士军衔,只好同它说永别了!
蹲监狱的头几天,真是度日如年。当兵的时候,我想至少可以当军官吧:我的同乡隆加,米纳,都当上了大将军;查帕兰加拉,同米纳一样是“黑人”,像米纳一样逃亡到贵国避难,查帕兰加拉居然是个上校,他的弟弟同我一样是个穷鬼,我同他一起打网球不下二十回。现在,我对自己说过:你服役没有受罚的时间,算是白过了。如今你的错误已被记录在案;你想要在长官的心目中恢复好印象,非比初来当兵时付出十倍以上的努力不可!
而我干吗受到处分?不就是为了一个捉弄我的波希米亚臭婊子,此时此刻,她或许正在城里哪个角落里偷东西呢。可是,我总情不自禁地想念她。
您相信吗,先生?她逃跑时,她那双漏洞百出的丝袜,我看得一清二楚,至今还历历在目。我经常从铁窗向街上看,过路女人中,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鬼婆娘。而且,我情不自禁地总要闻闻她扔给我的那朵金合欢,花虽然已经干瘪,但芳香永住?如果世上真有妖精的话,那么这个姑娘就是其中一个!
一天,监狱看守进来,交给我一个阿尔卡拉面包。
“拿去,”看守说,“这是你的表妹送给你的。”
我接过面包,非常奇怪,因为在塞维利亚,我没有什么表妹。“可能弄错了吧,”我瞅着面包寻思;不过面包真叫人口馋,香极了,管它从哪里来的,送给谁的,吃了再说。我用刀子切下去,刀子碰到什么硬东西。我一看,原来是一片英国小锉刀,显然是在烤面包之前藏进去的。面包里另外还有一枚两块钱的金币。毫无疑问,这是嘉尔曼送来的礼物。对波希米亚人来说,自由就是一切,为了少坐一天牢房,他们可以放火烧掉一座城市。而且,这个婆娘精明得很,一块面包就把看守给哄骗过去了。一个小时工夫,就可以用最细的小锉刀把最粗的铁栏杆锯断,再用那两块钱金币,随便找一家旧衣店,把军装换成便装。您想想,一个惯于在悬崖峭壁上掏鹰巢的男子汉,从三丈多高的窗口上跳下街道,岂不是拿手好戏;但我不愿逃跑。我还有军人的荣誉感,我觉得开小差是弥天大罪。只是,我对人家难忘旧情十分感动。
关在监狱里,人们总爱想,外面还有一个朋友正在关心着你呢。那枚金币却令我不快,恨不得把它还掉;但到哪儿去找我的债主?我觉得这事不那么容易。
办完革职手续之后,我以为不再会有什么麻烦了;谁知还要强咽一口奇耻大辱:出狱以后,上级派我去值班,让我跟小兵一样站岗。您难以想象,一个堂堂男子汉遭此屈辱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觉得还不如被枪毙了好受。枪毙时,你一个人走在队伍的前面;起码自我感觉是个人物;大家都要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