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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酸溜溜一场胡闹怒冲冲满腹阴谋

王熙凤虽不认识那少女是谁,做书的却认得她便是钱如海的令媛秀珍小姐。当下秀珍见有一个面生妇女闯进房来,不觉勃然大怒,摔开了义和的手,站起身喝问:“你是何人?怎的不管里外,闯进别人房内,是何道理?”熙凤一时气得无言可答,只是呼呼吁气。义和缩在床横头,不敢做声。房中只有秀珍一个人作威作福,逼熙凤出去。熙凤本非软角,不过一时气极了,说不出话来。此时神志略定,也不同秀珍答话,大步走到义和面前,一伸手将他揪起。还有一只手空着,便顺手赏了义和两下嘴巴。义和双手护着脸,脑袋缩进脖子里去,一动也不敢动。秀珍见义和挨打,虽有些儿心痛,但不知来者是义和的甚么人,不敢出头相助。又见熙凤年已三十以外,还道是义和的母亲,不知如何得了消息,来此管教她儿子,自己和她觌面,岂不难以为情,一时急得身子索索乱抖,适才那股声势,霎时间冰消瓦解。眼望着房门,打算脚底下明白。不意熙凤打了义和几下,忽然放声大哭,痛哭义和没良心,那里弄了这个不要脸的烂污淌牌来此,瞒着我干得好事,你倒好写意,居然有了现成巢穴,打算将我置身何地?秀珍听了,方知这女的并不是义和之母,听她口气,很像是义和的老婆。但义和与她年纪差得太远,看来也和自己一般,是个不三不四的路道,何必惧她。听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烂污淌牌,不由的心头冒火,一股勇气,顿时又提将起来。奔上前去,不问情由,照准熙凤面上,一掌打去。口说:“你讲的什么话?”
秀珍这一掌,一半为自己出气,一半替义和报仇,故用了双倍气力,只打得熙凤牙缝中鲜血直喷,张着口哇哇乱嚷,疾忙放了义和,出空手与秀珍厮打。霎时间两个人扭作一团,拳来脚往花一团,拳往脚来锦一簇,你揪胸,我抓发,一个鬓乱钗横,一个衣破钮落,一个柳眉倒竖,一个杏眼圆睁,吆吆喝喝,好一场恶斗。只吓得义和好似天打木头人一般,呆靠在旁边,既不敢相劝,又不敢相助,一言不发,坐观胜败。楼下二房东夫妇,在熙凤上楼时,已知必有大乱子出现,都伸长着脖子留心听他,此时听得吵闹声音,非常利害,连楼房都要坍下来了,心中吃惊,也顾不得干自己的公事,一个丢下烟枪,一个抛去灰罐,慌忙奔到楼上,两个人竭力把熙凤和秀珍拉开。熙凤披头散发,秀珍袒胸露腹,虽被他二人格住,都还不肯干休,都想挣扎上前,决一个雌雄,拼一个死活。无如二房东夫妇,身子虽瘦得像一束枯柴,只因适才吸烟才过了瘾,平添了一身烟力。秀珍、熙凤二人,那里挣得过他,只得把双足在楼板上蹬得山响,惊动四邻,不知他家闹出了件么大事,一齐赶来观看。见楼下没人,有几个熟识的便闯上楼去。还有些不熟识的,见有人上楼,也大着胆跟了上去。一时楼上聚了好多的闲人。秀珍究竟是个女孩子家,背着人虽然什么都干得出,当着许多人面前,不免有些儿面嫩,更兼自己衣破钮落,玉体呈露,益觉不成模样。又见瞧热闹的人,愈聚愈多,深恐有人知她底细,传说开去,给父母知道,不是玩的,心中十分着急,也顾不得再和熙凤争风吃醋,趁众人乱哄哄的当儿,滑脚便走。二房东夫妇竭力劝熙凤息怒,熙凤见秀珍已走,正可趁此收篷。只因二房东瞒着她将小房子借给义和,未免心中怀恨,所以不睬他们,立逼义和回家,义和服服帖帖,不敢违背,跟她下楼回去。那些闲人也一哄而散。二房东夫妇如释重负,不过被他们闹了一阵,身子都觉乏了,意欲再抽几筒烟长长力气。夫妻两个双双在烟榻上坐下。那男的划了根洋火,正待点灯,眼光射到烟盘里,忽然说了声:“咦!”
女的闻言,也向烟盘里一看,不期应了声:“呀!”原来他夫妇二人,十三年朝夕不离,情逾骨肉的那枝甘蔗老枪,不知被哪一个手脚不老成的带了去。还有一只瓷罐,盛着四两多烟灰,也不知去向。他夫妻俩一见之下,顿时大惊失色。男的先抱怨他女人道:“你出了灰,不该将灰罐随手乱放,怎不好好藏在床底下竹箱内,以致被人偷去。那四两多烟灰,存积至今,也颇非容易。目下灰价很贵,四两多灰,至少也得值二十块钱。就这样的丢了,岂不可惜。”
女的也哼了一声道:“你别捏着鼻子说梦话了。自己不想想,他们闹得这样天翻地覆,教人哪里还来得及收拾烟灰。都是你贪小利,要把房子借给姓卞的。我原说这里先曾借给他与王熙凤住过,不能再让他和别的女人住了。若被熙凤知道,如何对得她住你还说目今上海滩上,糊糊涂涂,有什么交代。一个女人轧七八十来个姘头的也多得很,何况他们男子。我们做二房东的,只消有房钱收得到,管他张三李四,住一天是一天,我们落得赚他十几块房钱一个月买鸦片烟吸,照你这样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的口气,怕不要一辈子饿杀了么!我因嬲你不过,才听他们住下。如今一个月还没满,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闯出这场大祸。我们一股脑儿只收得他半个月房租五块钱,反赔了二十多块钱的罐烟灰,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倒反抱怨我起来了。我看烟灰还不打紧,就是二十几块钱,也有限的。你自己既这般小心谨慎,怎不把烟枪带上楼去。却随手乱放,如烟灰一块儿被人偷了去。这枝枪我们已用了十三年,里面的脂膏充足,每顿只消吸十五筒,已可过瘾。若换了别枝枪,便吸三十筒也不得过瘾。你常对我说,这枝枪是我们传家之宝,如今宝贝丢了,家中又没第二枝枪,少停烟瘾发时,如何是好。这样大事,你不赶快想想法子,却来抱怨我烟灰这点小事,岂不是捏着鼻子做梦吗!”
男的听了,长叹不语。两个人默对多时,忽然那男的觉得心中一阵烦躁,一开口便打了个呵欠,浑身骨节都觉有些酥软,心知烟瘾发作,往日只消抽上几筒,便可适意,无奈此时没了烟枪,有米无祸,难以成炊,虽有灵丹妙药,不能下肚,心中好不难受,伸手一摸,枕头边那壶茶还是热腾腾的,急忙把一只半黄半白的茶杯,浅浅倒了一杯茶,将吸剩的半盒生烟,倒在茶内,用烟签搅和了,这杯茶已变作泥浆般颜色。那男的并不嫌他龌龊,举杯连呷二口。见还有小半杯剩着,舍不得自己一个人受用,便递给他女的,接来一饮而尽,敛眉道:“苦得很。”男的笑道:“口中虽苦,肚子内却适意得多了。”
看官们休得误会。他们夫妇二人失了传家之宝,吞生烟觅死,这乃是吸烟学的速成科。如遇烟瘾大发,迫切不及装吸,便可用这个法子,吞服生烟。但若教没烟瘾的人吞了,可就要呜呼哀哉,伏维尚飨咧。闲话少提,再说王熙凤押着卞义和,同回城内。一路熙凤骂不绝口,义和只不做声。到得门口,熙凤开了锁,叫义和先进去,自己闭上门,气呼呼的走进房内。义和知今天的罪犯得太大了,逃不过一顿责罚,自己软在前头,待她身子才一坐定,先自屈膝跪下,口中哀哀求告道:“我今天不知怎的,油蒙了心,干出这种该死的勾当。其实我自己心中也不曾明白,至今还是糊糊涂涂的。请你休得见气,只算我梦中发魇,莫当真有其事。试想我二人相识至今,何等恩爱,你待我又这般要好,就使我不是个人,是只狗,也该知道你的好处,焉肯丢了你,去相与别人。今儿这件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干的,大约被恶鬼所迷,身不由己,请你万万不可生气。一则我自己干差了事,抱歉得了不得。二则气坏了你的身子,更教我如何对得你住,求你饶了我这一次,以后我决决不敢背着你再有这种行为了。”
熙凤不等他说完,就向他兜头呸了一口道:“滚罢!你还想花言巧语,哄我么?我如今已看得你穿透的了,你这人真是一个滑头,那里有什么情义,只悔我当初错认你是个好人,至今懊悔无及。那姓倪的待我,才真是有情有义。别的不说,我嫁他半个月工夫,他体贴我无微不至,我要什么是什么,他从没说过半个不字。只恨我当年心中不知着了什么迷魂汤,一心恋着你,没肯跟他回去,背着他逃往苏州。到如今偶一念及,常觉有些对他不住你在我没跟你的时候,固然待我很好,现在我已知道,你当时也不过设着圈套,教我自己钻进来罢了,并不是真情真义。及至我跟你之后,你见事事拿稳,待我已淡薄了许多。起初你答应我房钱开销,都由你一人承当。后来你因力量不足,由你认了房钱,零碎使费,都是我自己拿出来的。试想我哪里有什么钱,有几个也不过是姓倪的身上刮下来的贴用至今,已去大半。我心中好不着急,拚命的自己省俭,你却在外间滥吃滥用,毫不以家中为念,如今居然轧了姘头,另租小房子,全不想别人舍命跟你的好处,良心何在!幸亏今儿天网恢恢,被我自己发觉,当场撞破,谅你也无可推说的了。亏你还有这张老面皮,说什么被鬼所迷,身不由已,打算再来蒙我,我又不是三岁孩子,焉能再上你的老当。好在民国时代,事事自由,对的暂时姘姘,不对的何妨拆拆,你这人万万不能跟你终身,迟早脱不了一个拆字。趁我此时年纪还不十分老,外间未必没人要我。你也年纪很轻,外间爱你的女人极多,尽可马上加鞭,各寻去路,何必再恋在一起,彼此误了自己的前程。从今为始,一刀两断。只当从前没有这回事,你也不必再认得我,我也不必再认得你。常言千年无不散的筵席。我们今天就散,岂不爽快。这里生财物件,都是我化钱买的,与你无干。我虽是个女流,善后一切,还能料理,请你不必耽心,马上就走,也不必跪在这里,有玷了你的尊膝。”说时声色俱厉,怒气勃勃。义和见她来势甚盛,知非用苦肉计不能挽回。先向熙凤面上呆看多时,忽然把两眼挤了几下,挤出两行泪来,放声大哭道:“奶奶,你休这般固执了。今儿固然是我的不是,但也不是有意背着你去干坏事的。都缘着了别人的圈套,自己一时失了把握,所以才弄出这件事来,若说我成心欺侮你,皇天在上,我决决不敢。我若有心欺你,罚我今夜横死可好。”
熙凤不答。义和叹了一口气道:“唉,你难道此时还不明白我的心么?你丢了姓倪的从我,这番好意,我虽粉身碎骨,忘不了你的大德。讲到你在苏州的时候,姓倪的托人四路寻访,我在上海,那一天不提心吊胆,好容易盼望到姓倪的走了,你回转上海,原指望安安逸逸的过快活日子,又谁知平空弄出这件事来,累你生气,你说我待你不比从前,这句话不知从何说起?我自己只知一天好似一天,何尝有分毫淡薄,大约是你疑心误会所致。还有开销一层,我何尝不愿意一个人承当,皆因力有不足,是你自己体谅我,房钱之外,不要我的使费。我也并没在外滥吃滥用,说来说去,都是我自己没把握的不好。万望你休再生气,饶了我这一遭。我自此之后,决不敢再走一步错路了,你若轻易提起拆散二字,试想你我二人相识至今,也非容易,中间经过了多少磨难,才得有今日,岂能为这点儿小事,闹翻了,却给旁人知道笑话。今儿我自知罪大恶极,请你随意责我几下,警戒将来。你若不愿意打我,让我自己打便了。”说着左五右五,自己打了十个嘴巴。若在平时,熙凤生气,义和自己打自己,熙凤见了,一定心痛得了不得,马上怒息气平,反把好言安慰义和,深恐打损了他的娇皮嫩肉。今儿因心中气愤极了,义和装腔做势,她仍和没有看见一般,不作理会。义和腹中计较,本来有限,今见苦肉计攻她不进,一时意无主意。猛见梳妆台上,放着一只蓝色玻璃瓶,瓶中还有半瓶药水,是熙凤买来擦癣用的碘酒,乃是一种毒药,不觉心生一计,带哭带说:“阿哟,奶奶你真的不肯饶我了么?我有生以来,只有你一个,是我心爱之人,如今你也变了心,教我一个人孤苦零丁,活着有何情趣!不知吃了这瓶药水死了罢。”一面说,一面爬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慢腾腾拿起那瓶药水,揭了瓶盖,张开大口,作势便要灌下肚去。熙凤当他认真寻死,不觉吓了一跳,慌忙纵身上前,将他手中的药水瓶,抢来丢在地下,跌成粉碎,口说:“你疯了吗?为这点事,也犯不着寻死。谁教你在外拈花惹草,若教你亲眼瞧见我同别的男人在小房子内说笑调情,问你生气不生气?你自己不想想,自己作了这般错事,怎样对得住人,倒反要寻死作活,难道你死了,丢我一个人在世,就可对得住我了吗?”说着哭了。义和也哭道:“并不是我有意欺你,实因一时之误,适才已对你说过多次,无奈你始终不肯饶我,教我没了你,如何做人,只得走这一条死路咧。”
熙凤道:“你这人大约是痴的,请问你没有认识我之前,难道不过日子的么?”义和道:“那就叫此一时彼一时。”熙凤道:“由你说罢,谁来信你。现在时候不早,姑且让我弄饭来吃了再说。”义和见她火气已退,但熙凤素有一种冷灰里爆出热火来的脾气,因此不敢再提这些话头,挑动她的怒气。吃罢晚饭,推说明儿有事,须得早起,一个人先自睡了。后来熙凤也上床安睡。次日天明,两人欢欢喜喜,竟和没有昨儿这件事的一般。据说夫妻反目,晚间有个和事老出场排解。不过这和事老姓甚名谁,至今还未曾有人调查明白,大约熙凤、义和二人言归于好,也是此老之力。这边义和等虽然和好,可怜秀珍回家,却大大的受了她父亲一顿埋怨。她从仁寿里小房子中逃出后,急急雇一部黄包车坐了,预备行到她那个小姊妹家换了素服,再行回家。不意半路上恰巧撞见了她的父亲。两部车对面相逢,闪躲不及,秀珍慌忙别转头,想避开她父亲的眼光,待黄包车拉过头,便可了事。岂知如海眼睛素极尖利,见黄包车中坐着一个少女,胸前衣服破碎,仿佛是她女儿模样,心中早已怀疑,车至临近,又见来人忽然别转头去,故意不让他看见面目。如海是何等角色,胸中早有几分明白,见她有意规避,偏要看她一看。两车虽已擦过,仍命拉车的掉转方向,赶上黄包车和她并驾齐躯。秀珍自知难以脱逃,只可硬着头皮,叫了一声爹爹。如海圆睁两眼,对她上下身看了又看,一语不发,命包车重复掉头而去。秀珍见他去了,心头兀自突突跳个不住,忙教拉车的快跑,到了小姊妹家门口,付过车钱,恰值那姊妹由里面出来,见了秀珍猛吃一惊说:“你怎的衣裳这般破碎?和谁打架来的?”
秀珍不便实说,信口答道:“适才在六马路小弄堂口,遇着几个流氓,虽没被他们抢了东西去,衣服却被撕破了。”那小姊妹名唤阿毛,也是个招蜂引蝶的能手,听秀珍说话隐隐约约,口内虽不明言,心中早已会意,陪着她同到里面,换上素服。阿毛留秀珍吃了晚饭回去。秀珍因在路上遇见如海,料定回家必有说话,腹中怀着鬼胎,不敢久留,便辞了阿毛,回转家中。那时如海还未回家,薛氏问她哪里去来。秀珍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回说:“因有一个小姊妹,明儿要出阁了,我买了几件东西送她,顺便道声贺,不意她家一个娘姨素有疯病,今儿旧病复发,把我的衣裳都撕破了,真是晦气。”
薛氏闻言,不住对她身上瞧看,问她破在那里?又道:“阿哟,你身穿重孝,怎好到喜事人家去,怕不被人家嫌忌吗?”秀珍道:“我也想到这层,可巧另有一个小姊妹,借了我一身绸衣没有还,我便先到她家,换了绸衣前往。撕破的便是那件,若撕了这件布的,所值倒还有限。偏偏撕了那件绸的,岂不可惜。”
正言时,忽闻楼下有人大声问娘姨:“大小姐可曾回家?”却是如海来了。如海上楼,见了秀珍,陡然把脸一沉,厉声问道:“你适才在哪里干的什么事?问你多大一个人儿,可有尊长放在眼内?方才你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死了祖母的人,该穿不该穿?不但如此,而且胸前都被人撕破了,袒着胸膛,招摇过市,成何体统!我近来在外间,很听得有人提起你们姊妹俩的大名,你莫要自以为岁数大了,我不能打你,须知女儿还是我的女儿,我要你怎样便怎样,你若再这样的放肆下去,老实说,我就处死了你,也没有人敢治我什么罪名。”秀珍还未分辩,薛氏已听得不耐烦起来,怒声叱道:“好不要脸的话。女儿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你处死?况且女儿也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生的,处死一句话,也没这般容易。你问她穿的什么衣服?我先要问你,可知她出去为着何事?能穿素不能穿素?就是胸前撕破,也有撕破的来历,岂有一个好端端的女儿,自己肯把衣服撕破之理。亏你往日还自夸是个有场面有阅历的人,今日不问情由,一味咆哮,只知欺侮女儿,说来岂不丢人。”
如海怒道:“你休护短。你说她不穿素有来历,就请你把来历讲给我听。”薛氏便把适才秀珍所说的话照样讲了一遍。如海听了摇头道:“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一定是你母女两个狼狈为奸,另有什么计较,休想哄得过我。”薛氏听说,勃然大怒道:“放屁!什么狼狈为奸,谁使什么计较?你见我母女干了什么坏事?轮到你胡说乱道。”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扑上前,便要打如海的耳光。如海眼明脚快,见她来势不善,不待她近身,早已抱头鼠窜,逃往楼下,一个人坐在客堂中呕了几口闷气。暗想薛氏这般泼辣,动不动出手打人,我近来股票营业连遭亏折,大约是被她打失了红运所致。想到这里,不禁又忆及邵氏为人,何等温文,比较薛氏,天差地远,只可恨她不守规矩罢了。往日我受了薛氏的气,还可向她诉诉苦,如今她已落发,做了姑子,自己的委屈,也没处申诉。又想起邵氏出家以来,自己因一时之愤,不曾劝她回来,也没到尼庵中望她一次,虽是她自作自受,但自己和她一年多夫妇之情,未免有些儿对她不住,又想到自己买橡皮股票,蚀了这许多银子,虽有一百箱土的假栈单,支持局面,如若股票市面永不回复,将来作何了局。一念及此,冷汗遍体,一个人胡思乱想,越想越觉没趣。看看表上已有八点钟光景,便唤松江娘姨出来,问她晚饭可曾预备。
松江姨娘回说没有,如海背剪着手,在客堂中踱来踱去,很没意思。忽然车夫传进一张请客票来。如海自老太太故后,守着孝谢绝应酬,久已无人请他,见此颇觉奇怪。接过一看,见是张一品香大菜馆的请客票,背后还写着几行细字道:足下事亲守孝,弟等本不敢奉邀。惟今日适琢渠兄南旋,弟等在一品香设筵为其接风,足下亦琢翁朋友之一分子,论友谊则足下似应列席。苟足下而必欲克尽孝道者,则弟等亦弗敢勉强也。下写着伯宣、文锦等许多名字。如海看罢,不禁笑将起来道:这种不尴不尬的说话,只有文锦说得出,条子一定也是他写的。此番琢渠回来,料必得了什么差使,故而他们这般巴结着他。自己的守孝,本是浮文,岂可为他耽误了正事。当下便命车夫点灯,拖出包车,坐到一品香,见了琢渠先与他握手问好,又问他方四少爷可曾同来?琢渠道:“四少爷因他老太爷吩咐说,近来为政治上关系,和一班革命党结下怨仇,有些人要暗算他的家属。上海又是革命党的聚处,故把老四留住在京,不许再到上海。我因这件事关系太重,故也未便相强,只可一个人先回来了。”说罢,又道:“如翁太夫人故世,弟在北京,未得消息,舍下乏人主持,因此失礼,很为抱歉。”
如海连称不敢。文锦从旁插口道:“你们两个别客套咧,快点菜罢,客已齐了,再让你两个敢岂抱歉下去,岂不教别人肚子里闹饥荒么!”如海笑道:“老魏真是个饿杀鬼,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是他第一个嚷肚子饿,怪道他身了吃得这般肥胖,我很纳罕,缘何他家姨太太,没被他身子压扁了。”琢渠笑道:“想必压的人多,故把筋骨练结实了。”文锦笑道:“莫非你也压过的吗?”琢渠道:“这个万万不敢。”听的人一齐笑了。如海笑着点了菜,彼此不分宾主,随意坐下。席间互约各不叫局,以便清谈。吃到十点多钟,才各分散。琢渠回转家中,贾少奶正在吸烟,琢渠便在她烟榻旁边站了一会。贾少奶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只顾自己装烟抽吸。琢渠好生不悦,叹了口气道:“鸦片烟原是解闷之物,别人吸烟,都有一定的时候,或是饭后,或是临睡,从没有睁开眼睛抽起,直抽到阖眼,还不肯放手的。人家出了一两个月远门回来,你也没半句说话,也不交代交代家中有无事故,也不问问我路上情形,竟和陌生人一般,睬也不来睬我,自己只顾吸自己的大烟,还像什么夫妇呢!”
贾少奶听得冒起火来,随手把烟枪向对面一丢,霍地坐起来道:“放你祖宗的顶臭大狗屁,你说的什么话,你打算要我怎样?家中又没死人,有何交代?路上什么情形,都在你自己肚子内,你自己的嘴,好似被封条封着的,不肯开开金口,告诉我,我又来问你则甚?听说你在北京皮条营里攀得恩相好,大约被这班婊子迷昏了,回家没迷汤喝,因此口出怨言。老实说,我已多年没吃这碗饭了,就是当年做生意的时候,也设这般把势,若有迷人的能为,早已嫁人作了官太太,也不跟你这个不成器的蹩脚生了。放着方四少爷这般好脚路,到北京耽搁了这许多时候,依然一双空手回来,亏你还有这张老面皮说什么出远门呢!况且吸烟又不是你花的钱,我爱吸多少,便吸多少,谁也管不到。你爱和我做夫妇的便做做,若不爱和我做夫妇,请你另娶中意的便了。”
琢渠平白地受了这顿抢白,本欲发作,无奈自己这趟进京,恰投在方总长心绪不宁的当儿。振武素知他老子的脾气,若在快活时,你要求什么差使,他就能派你什么差使。若在不快活时,你去搅乱了他的心事,他非但不肯给你使差,而且牢记着,你以后出了差使,永远轮你不着,因此一时未敢开口,教琢渠在京暂住,静候机会。不意方总长的心思,越弄越乱,据振武说,他老子因革命党中几个头儿脑儿,同他作对,他存心削去这班人的权柄,无奈这班人羽党众多,自己不敢轻举妄动,虽然有几个心腹秘书,帮他划策,奈都是书生之见,空言无补,故他天天在抱膝趟由义轩两处办公房中凝神独坐,咄咄书空,无论何人,没事不许擅入。故振武伺候多时,未得机会。又见琢渠天天似饥民望赈的一般,天没亮就到他家门房内等候。到晚才回去,心中颇觉过意不去,只得劝琢渠先回上海,我这里有了眉目,马上给你电报,你自己的差使,包在我的身上,大小决不脱空,你也不必灰心,所差的不过时候迟早些罢了。
琢渠无奈,算算盘缠也费了几百块钱。因初来的时候,以为有振武这条脚路,差使准可到手,故而大吃大用,并不计较什么小费。此时才知稳瓶拿不稳的,心中十分后悔,只可依从振武的说话,一个人搭轮回转上海。贾少奶听得丈夫回来,满心以为此番琢渠不但自己得了差使,一定还带着云生、尔年二人的差使同来,将来自己便是曹、康两家的功臣。往日他们瞧我不起,自此之后,不怕他们不来拍我的马屁。就是我到他二人家去,也大大的可以由我说嘴了。不意和琢渠一接头,才知吃了个空心汤团,这一气非同小可,因琢渠才进门,正当乱哄哄的当儿,故把一腔火气,捺到夜间发作。
琢渠听她说的话句句刺心,刀刀见血,自己无言可答,只可捏着鼻子叹了一口冤气,踅到对面房中睡觉去了。其实贾少奶胸中,还不止这一股怒气,更有一股无名毒气在内。这毒气蕴蓄已非一日,平时无处发泄,今天把来一齐出在琢渠身上。也是琢渠命该晦气,幸他素来碰惯少奶奶的钉子,此时在一品香吃了朋友的接风大菜回来,譬如加吃了他少奶奶一顿接风点心,故也并不在意。你道贾少奶这股毒气何来?看官们只须翻一翻前文,便知当时贾少奶虽与媚月阁联络为奸,但不多时,两下里已存了意见。
媚月阁深恐天敏被贾少奶占去,急急打点跳出她范围之外。自己也顾不得秘密,私下将这件事告诉了她旧日一个知心女使阿二,托她在马立师地方另找了一所房屋,瞒着贾少奶,天天和天敏到那边相会。贾少奶这边始而疏远,渐至绝迹。贾少奶本欲托天敏介绍漫游,后来见德发对自己十分孝顺,比儿子待娘还肯听话,说长便长,说短便短,很舍不得将他抛弃,随把那一条念头无形消灭。后见媚月阁等忽然绝迹不来,必知他们必已另外觅得巢穴,自己留他们在家,原非本心,他们既愿乔迁,自己也落得眼前清净。当时虽命德发设法打听他们小房子借在什么地方,未几也就置之度外。不意有一天她因卖与曹公馆的大土,还有几十块钱找头未清,亲自上门去收。曹少奶偶然谈起外间有人放媚月阁的谣言,说她姘上了唱新戏的裘天敏,小房子借在马立师,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贾少奶听说,心中暗暗吃惊,急忙帮她掩饰道:“媚老二为人素来规矩,我料她决无此事,一定是别人有意诬蔑她的。”
曹少奶道:“我也这般想,别说她才从堂子里出来的人了,便是你。”说到这里,自知失言,疾忙住口,已被贾少奶听出意思,忙问有人说我什么”曹少奶笑道:“没说什么。我听下人说起,你家少爷往北京去了,你一个人在家很寞寂的呢。”贾少奶默然无语,回到家中,想起曹少奶话里有因,一定有人将我这里的秘密泄漏了出去。但家中一班下人,决不致轻于泄漏,外间除了媚月阁,并无别人知道。适才曹少奶的说话,不是媚月阁传出去的是谁!自己替她如此隐瞒,她倒替我逢人告诉。一念及此,心中好不怀恨,蓄意将媚月阁和天敏这件事也给她宣布了,以泄心头之愤。正是:只为微言牵隐事,遂将暗箭害旁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