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谷寻源久未逢,空花落尽欲谁从?
凭栏此日看秋水,隔院何人扣幕钟。
衰壮自怜真是幻,世缘方觉淡为浓,
点晴怕泄天人语,敢向长廊学画龙。
却说这回书,是阎罗发放西门庆众鬼一案。虽是游戏笔墨,并不是作书的杜撰。古书野史上,载着两件故事。后五代陈隋时大将韩擒虎,仁而有威,行兵二十年,不杀一个平民。临死时说:“我生为大将,死为阎罗王也够了。”又有宋朝寇莱公,有妾桃。随莱公南迁。有病将死。向莱公说:“公前世仙人,妾今缘尽该别。但求葬我杭州天竹寺,公不久也该还本位了。”公又问:“是何位?”妾答曰:“地下阎浮婆提王,即阎罗也。”公没三年,果有家将见公仪从甚多,骑一碧驴,如飞北去。家将问马上灵官,说向泰山交代到任。可见这阎罗王不是作书的杜撰。却说那时阎罗,正是宋朝包龙图相公当位。又是一个铁面铜肠。在阳世时,昼断阳,夜断阴。何况在酆都正位,提调那宋朝的罪案。
却说西门庆被武大、花子虚、苗员外一干人,告在东岳帝君准了。批在酆都阎罗面审,阎君又批曹官分审。那武大的状,是阴谋司、毒杀司提查。苗员外的状,是枉法司、赃吏司提查。只有花子虚一案审过,托生去讫。花太监还抱告候审,王招宣还押着林氏定罪,俱不曾结。又有武大出首金莲、春梅、陈敬济玩法通奸一案。那些一干犯人,俱提来在酆都城衙门前伺候。但见:
一个是戴枷钉钮,瘦伶仃不是人形;一个家披发蓬头,串风流变成鬼面。铁锁盘腰几路粗,是那葡萄架下系足赤绳。长板扣脖周遭紧,像那淫器包中束阳绫带。风月情空,佳人欲心灰冷。磨光计拙,浪子色胆未消。难将黄纸赂阎君,谁敢赤心欺判吏。
原来各司查完簿籍,正在传审间,忽有一位灵官,手捧黄符,飞前来。说道:“西门庆罪恶重大,系狱帝亲准状词。速提各司簿籍,一干人犯,阎罗王要亲审哩。”吓得这鬼使奔忙,判官恐惧。各司曹官领着人犯,俱在大堂上下两边站立。那西门庆一干人跪在甬道两傍,真好威严。二门外左右两座大油锅,约有半丈余高。只见火焰腾腾,油波滚滚,那锅的口面不知多大。下边堆满干柴,铁叉挑着还烧哩。进到三门内,左右俱是铁秤铜秤,拔舌的尖刀,摘心的利刃,钻凿锥剔,异样刑具。人不识的,不计其数。不消说堂殿森严,官曹凛肃。上坐着带冠服衮的铁面红须,就是阎罗王了。别有一盘用刑的恶鬼,俱非人非兽,不止牛头马面。才知这阎罗殿果然是尽头的法地。但见:
七层宝殿,四面回廊,半明半暗,一天雾气照漫漫;无雨无风,万古阴云寒凛凛。洪炉中点化铁心人,只得要千锤百炼;天平上均铜法马,那敢不六问三推。地藏佛发愿,度不尽地狱冤魂,也只为众生多欲。目连僧救母,填不满饥肠渴海,原来是习气难忘。所以善人到此,即为福地,刀山火镬化莲花。奸恶到此,饶有功心,铜汁火丸皆妙果。但看阳间之大劫,即知阴府之明刑。舂碓磨,无非斩绞流刑。阿鼻阴山,即在穷荒大漠。或奇疮恶疾,定为卦背钩胸。或飞祸天灾,即是泥犁油釜。罗刹移在世人前,业镜不离方寸下。
殿上左悬着一面大镜,如明月一般,不敢睁眼;右悬着一杆大天平,那盘有婆罗大,不知发放了多少时节。一来一往,也有添上刑具,发下各司的;也有解了放出闲散的;也有鼓吹引导,衣冠着由二门出来的。许久才唤这武大一起进去。那判官在公案傍边,铺上原状。就取当日西门庆调情磨光,某日裁衣,王婆引奸,郓哥报信,并踢伤毒死的始末。都有本坊土神日游夜游神申报城隍,文书月终汇报总册,日时一字不差。就叫西门庆上去,只是磕头,全不敢言语一声。阎罗便问:“你知罪么?”西门庆上前,趴了两步,说:“小人无知犯法,也全受王婆两下的亏。不是王婆,小人原没有下毒的心。”王婆分辩说:“你与了五两一锭银子,买了一区白绫,才替你做下这事。王爷详情罢。”阎罗大怒,即唤执鞭力士,各打一百。打的血流骨折,死而复醒。西门庆还要辩,即有二鬼各执同巴掌,打去门牙四齿,西门庆才不言语了。即唤潘氏上来,唬得金莲小脚难挪,细腰乱颤。平日骂人的巧嘴,淫的机心,也不知唬的那里去了。颤笃跪在案前,叩头无语。阎罗再问,只得从实细说一遍。与阴簿无差。阎罗大怒,说:“此鬼久该打入阿鼻,遍受十八层刑法。因何囚禁不见皇堂发放?”傍有宗灵宫司官跪倒,呈上托生的全案。阎罗看毕,才知潘氏与武大原系前冤,还他毒杀之报。只有偷奸一案,从减发放。发在奸淫司大热臭海地狱里受罪。正待发放,早有武大的首状,告他在狱引奸,有乱阴律。阎罗拍案而起,二目圆睁,大喝一声,好像霹雳相似,震的殿堂皆动,口中喷出火来。
那金莲春梅敬济三人,早被青面大鬼铁叉自背穿透。阎罗即命先下油锅,煮三个时辰,然后定罪。可怜这两个红粉佳人,一个风流浪子,赤条条叉挑当心,直到锅边,踏梯上去,抛入那热腾腾滚油之内。把那雪嫩的皮肤,粉团的屁股,当日如何受用。那消一碗茶时,在那油锅里翻波逐浪,好似金鱼戏水一般,一上下弄成三堆白骨。到像个卖油炸果子的。纽成股儿,飘在上面。想是炸子酥麻了,也不知甚么滋味。那西门庆在傍看见,真正骨软筋麻,摊成一块,伏在地下只是念佛。约有三个时辰,鬼使将铁笊篱取出,还是人形,只是光骷髅了。
西门庆心里想道:“金莲已死,再要审我,只推在他身上,也没处对证了。”只见一个鬼判,跪下领了一柄小小毛扇。将这三人的骨头用扇一扇,黑风一阵,吹的白骨仍化人形。婉转哀号,如刀刺心,不堪疼痛。依旧跪在阶前,另听发落。这西门庆才知地狱中碎剐分尸,俱是业风吹活,要遍受苦的。比不的阳世间,一死了账,又不知批了甚么罪名。把武大一干人犯赶下来,交与原司官领去。再叫苗员外一起,是受贿纵冤事。先叫苗员外上去,说了一遍。早有判官将当日船上苗青夥贼杀主家僮抱告,和那苗青用金银贿买门庆的始末,俱有淮河水神三元三官申文,与清河县诸神汇报册籍一无差。阎罗叫西门庆说:“你奸淫纵欲,罪大已极。又借官卖法,把一个杀主的贼奴,轻轻放脱。那苗曾一命含冤未报,奸贪极矣。”喝令力鬼取铜凿凿去双目,又将长刀剔去眼睛,扯出二条肉丝,有一尺长。从此门庆两目俱盲,遂成瞎鬼。
再查苗曾致杀原因,只为平生贪财。行商专用假银伪货,斗称不平,利心太巧,以致杀身。既得现报,免究,仍给人身,托生平民去了。苗青先问凌迟,受了阳报,再定阴刑。二狱审完。西门庆一干人犯,仍批各司领去受罪。那花太监王招宣俱批了别司。才出得二门来,只见来了一起重犯,一千余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那徽宗朝五个赫赫大奸臣。名号五鬼:童贯、蔡京、蔡攸、高俅、杨戬、王黼。因宋朝大劫,奉玉帝命,先取五人阳魂定了罪案,才受阳报。这一时拘到了投文进去。因众大臣不比凡鬼,阎罗即立起下,一一传进。鬼吏将收魂索去了,众官整衣而入。这里不用拜帖,久已道名了。那五老序阳爵相次而行。因童贯封王居首,蔡京父子入过相的为次,其余一齐并行。上至下,两边侍立听审。阎罗依旧上座。只见傍立二判,各将大簿十余册捧来细看,有两个时辰。但见阎王咬牙切齿,睁目张须,把那生铁脸一变大骂:“误国神奸,贪功害国,祸及生民。万剐不尽。”大喝革去衣巾,也不见有人来剥,只见六人已赤条条裸体跪在案前了。先问童贯妄开边功一案,那判官先把阵亡人数转在案上,又把奸杀平民报功一一开载明白。童贯不敢辩,叩头画了供状。又问蔡京谄佞误国一案;蔡攸倾父专权一案;高俅王黼杨戬各人俱卖官通贿。案案相同。阎罗问了一遍,蔡京才要分办,把业镜台一照,六个贼臣,昏夜私谋欺君误国的事,件件图出真形,如刻的印板相似,那敢不承,一一俱画了招。甘伏其罪不劳动刑,批在司曹细审定罪。那堂上金钟一响,后殿仙乐箫管一齐奏起。大门外大炮三声,早有金童一对,执香炉分左右导引。阎罗退后宫去了。那西门庆并童贯两起重犯,往外飞跑出衙门来。各曹鬼使不比前番。俱各铜枷铁扭,剥的精光。也不论那男女丑陋仕宦的体统,俱打入死牢而去。原来这各司拟上罪去,不批驳另审,就如准丁京详一般。一面托生,一面受罪,把三个魂,分做三下里。还有一世不能完,另转一世,一狱受了苦,又转一狱的;到一个地方,又发一个地方,过一个衙门,又一个衙门。说明此理,好看后面报应。
不消半月,那西门庆的阴魂,问成犁泥到第七层地狱。他的阳魂,一转托生在东京沈越为子,作失目乞丐;再转作一内监,割去阳物;三转作一犬善终。三案方结。潘金莲的阴魂,问成刀山第九层地狱。他阳魂一转托生黎家为女,名唤金桂,终身无配偶,闭阴而死。两案方结。春梅阴魂,问成屎臭第六层地狱。阳魂托生京北孔家为女,嫁与宦门为妾而亡,再转一女,生丑疾终身不嫁而死。王婆阴魂变狗三世,入阿鼻狱中。陈敬济变乞丐饿死。一案即结。童贯杀人太多,阴魂问成十八层阿鼻地狱。一世变马;二世变牛;三世变犬;四世变鸡。俱以杀偿报。散入化生,不得人道。蔡京父子高俅杨戬王黼等,同奸误国,阴魂问成饿鬼地狱。三世俱托生阵亡兵卒,罪完方许托生。直到了中元地官之辰,将刑名罪案一样数十册,先申了阎罗准了。方申东岳帝君,又申三台二斗三元五帝上下诸神。那东岳帝君总汇一册;申报昊天玉皇上帝,以结众生冤债。比阳世刑名更是精详,谁敢有分毫私曲。
却说曹官定罪已毕,申文报了大堂,准下来。到那日过堂,又将众鬼阳魂发到回阳司,照依断案,俱各托生而去。把阴魂发到地狱各司,该自第一层受罪到第几层,俱哀哭而去。只有西门庆失目柱杖而行,过大堂时,阎罗赏了金砖一个。喜喜欢欢,又一路打探沈家是个员外。还想依旧为人,这番定要改过修福,不受这凿目之苦。鬼使扶着,又不知路高路低,只见耳边风响,脚不沾地。黑茫茫忽见一点灯光被鬼使一推,早不觉落地,哇的一声。正不知是甚么去处。只为黑心好色,送条柱杖渡迷津。贼根贪佞,赏块金砖呼主父。
且听下回分解。
第9章 造劫数奸臣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