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亦成佛道,空仍结色胎;
苦中来作乐,笑处却生哀。
聚散如飘火,衰残似死灰。
幻缘成一刹,春到百花开。
却说玳安不见了孝哥,惶惶,上大路找寻。只见千军万马,前是逃民,后是金兵,那里去找。走了几日,也没人瞅睬。他见金兵进了淮安,杀掳的男妇无数。他不敢进城,往城南一路大宽转走,只在乡村里乞化,不敢近这大官路上来。大凡人到乱中,心里如迷如梦,还有甚么主意?不过是这村里一日,那村里一夜。敲声木鱼,讨饭而去。也是山尽水穷,到了绝处逢生,自生出机会来。
却说月娘剪发之后,拜老尼姑为师,起个法名曰慈静,把一件白布女衫,染成皂色僧衣。玉楼做了一顶僧帽,一双僧鞋送来。姊妹们痛哭一场,留下小玉做伴。玉楼还住在村里,白日里送米送柴,不住的来往。怕村里有兵,也换了一身旧衣,扮作贫婆,在庵里宿卧。那日天假其便,月娘叫小玉将金环一双,上村里去卖几贯钱来籴米,我还留这环子做甚么。秤一秤重一两,足有九换,也值八两纹银,随你寻主儿,或卖或当,不拘是银子钱。换这米来,等平定了再论。小玉拿着环子道:“这乱荒荒的,知道那里去卖来?人家都逃了,那里有卖金环子的。”月娘正是寻思。老师父道:“如今这湖心寺造金佛像,正要金子。只到寺里长老方丈里,便可照数换米,不必要银子另籴米去。”
小玉依言,往湖心寺来。这村隔寺不远,只有二里路。却是一条溪,在个松林子里,过去长桥,就是寺里大路。山门大额上写着“古湖心诗”四字,长老法名智圆,开着丛林接众,僧行有三百多众;每年来,也吃一千五百余石米;还要修塔造像,放生施食,十分兴旺。因是兵火大乱,众生遭劫,长老建了大悲的道场。日日诵经拜忏,替众生解厄。这小玉进得山门,就有知客问道,那里来的?小玉说是西村李奶奶衙内白衣庵尼姑处来的,因有金环一双,要来本寺换米,不敢求多只照旧换数准折罢。知客领到方丈,见了长老。问询已毕,取出汗巾,包着赤焕焕金环一双,称了称重有九钱五分。长老也不好论价,就算了七两纹银,依市价该支白米七石。叫知客差火工道人,随着小玉交割。留小玉吃斋,不好久住,只在禅堂上吃了一蛊空茶。踅出来看这些道人量米,怕少了数;到了村里,就不好来争论了。只见一个道人,挑着蒲团,挂着个木鱼子往寺里来。进得山门,见小玉站在韦驮殿前,那人不住地上下打量,但见他:
身穿破衲,絮垂线断似悬鹑;头戴包巾,油浸灰残如片瓦。脚步儿一丝两气,好似失路的瘤驴;面皮儿半黄半瘦,一如丧家之饿狗。肚内必无三日饭,囊中那得一文钱。
小玉见道人看得急了,把脸朝着寺里,等那火头们挑米。站了一个时辰,百忙里叫不出挑脚的来。这道人走近前,深深的唱喏道:“你莫不是小玉姐么?因甚么在这里。”小玉低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为我的亲丈夫玳安!说道:“你如今做了道士了,好个人儿,这几年在那里?来也不来接我们接儿。”正是喜从天边来,欢从面上生。这一别七年,今日到此才得相逢。想孝哥也有信了。诗曰:
失路木郎将配妇,下山石女却逢夫。
钵中剩有千家饭,杖底将回万里途。
踏破铁鞋原不有,抛将斗笠竟如无。
等闲对面浑如梦,七载悲欢尽扫除。
二人见面,如梦如痴,说不尽别后的悲场,乱离的苦楚。只见知客僧人出山门来,叫声道:“奶奶来看米,整整七石。领他往西村去,我寺中无人当面交割了。”说毕,知客进寺去了。玳安随小玉押着米回来。一路上细问,才知道大娘已削发出家,在村头观音堂,正盼孝哥和你,哭的眼也干了。说话多时,进村来,叫挑米的先进庵去了。月娘见小玉袖着金环走去,又想想路上兵乱,万一遇见金兵土贼,把环子夺去,还是小事;如把小玉掳了去,叫我一时倚靠着谁。越想越悔,待叫他转来,又去得远了。月娘只在庵门首走一回,立一回,往东盼望。去了两三个时辰,还不见来,好生放心不下。只见一群挑脚的往这庵上来,一步步近了,竹箩里都是白米,月娘心里放下一半。问挑米的道:“看那个女人可来了么?”那汉子道:“紧在后面跟着哩。”
说不了几句话。望见小玉过了林子来,却如何有一个男子,和小玉一搭里走,挨肩靠背,笑嘻嘻说着话儿,一似个熟人一般。月娘心里想道:这妮子离家久了,见我出了家,有些二心,通改变得不老实了,如何一个妇人家和一个走路的人,这等样同行同步的,甚么道理。月娘不耐烦,进庵来,且叫老师父来收米。老姑子取了个斗来,才待量米小玉进来了。那后面跟着一个道人,望着月娘磕下头去,放声大哭;小玉也哭个不住,月娘低头细看:呀!原来玳安来了。好一似:
三年不雨,半天里降下甘霖;午后重昏,阴影中捧来明月。初见时如梦中逢旧侣,疑假疑真;再寻思像死后见生人,半惊半喜。大海飘船,却遇了一条活缆;井中望路,忽垂下十丈长绳。窘岩枯木久无春,陇上梅花将有信。
月娘才放声大哭,忙问道:“孝哥如今在那里?可是死在乱兵手里?可是还有个信哩。”玳安道:“我和孝哥走了半路,到了淮水口来的。”月娘听得有了孝哥,大叫了一声道:“我的儿,原来还有你么!”也就喜的不哭了。忙问如今在那里。玳安道:“孝哥也出家了,在薛姑子庵里做了和尚。一路来找娘,到了淮河口地界,宿在破庙里,撞着土贼又掳了去。”说着玳安大哭。月娘听得有了孝哥,喜得昏了;又听一声没了孝哥,又痛得昏了。不觉一头硼在地上,牙关紧闭,全不言语。老师父、小玉慌了,快传了玉楼来。玉楼见玳安也哭成一块,问不及话,且来救月娘。先使劲把牙关启开,用鸡翎探入喉中,吐出粘涎,喉中哽咽不出声来。半日方才苏醒。玉楼细问玳安,才知孝哥半路里又失散了,大家抱头放声大哭。这才是:
久离乍聚,才合还分。草蛇灰线,埋伏下离合悲欢;灯彩镜花,指点出地风水火。把一副热泪,滴作阎浮世界;把几番烦恼,隔开恩爱菩提。到头来、儿女也是挂碍,怎跳出骨肉情肠;回头去、眷属终似微尘,谁离得梦想颠倒。生减总从情里尽,涅般原在识中圆。
月娘玉楼哭罢多时,老姑子来劝道:“世上磨难,件件是要受过,不受磨难不成佛。你果然修因上有儿女的命,自然还有团圆的日子。今日既然出了家,把这儿女的情,还这样迷恋,这点爱根不断,又出甚么家。”说得月娘一时顿醒,把眼泪揩干,向菩萨前礼拜。做些饭与玳安吃了。天已将晚,使小玉同玳安向西村佃户人家寻口空房。你两口儿今日各自安歇,等平定了,再去找寻孝哥的信罢。玳安真是正人,这一时出家,也有些道气道:“今日见过了娘,在庵子里不方便,我还往湖心寺丛林里去宿。白日里到庵上,我管打火做饭,行那道人的事。只等得孝哥有信,同娘回了家,那时夫妇再聚不迟。今日里母子不得团圆,没有我两口儿就同住的理。显见得我这一来,只为妻子了。”老姑子在旁说,玳安果然是个好人,说话不差。玳安依旧背了蒲团,向湖心寺去了。从此每日早来打柴做饭,伺候大娘吃斋念经已毕,即回大寺。小玉并无留恋丈夫的私情。可见这一点佛法化人,受用不尽。
过了几日月娘思想孝哥,眼泪不干。玳安要辞了月娘,向淮北一路找寻。在观音菩萨前占了一卦,是该静守,自然遇合的课。月娘又恐怕玳安去了,一时不得回来,有些兵慌马乱,没处去躲,只得留下玳安。四口女人,只靠他一个男子,大家暂且同住不提。
却说了空自在破寺伽蓝殿里,三更被一起土贼们进来殿里,分了些打劫的财物衣服,怕有人宿在寺里,泄漏了风声,因此使挠钩往佛像后乱槊。不料有了空在佛像后,一挠钩钩着衣服袖子,拉出寺来,把手绑了,向贼巢寨子上来。原来这一起贼,有两个贼头:一个是九头蜈蚣李达,一个是冲天鹞子杨保。领着些土贼们,百十杆枪,在淮北路上打劫孤客,抢掠村坊,俱投在淮北大寇镇海大王李全标下,每月来纳进奉的。这李全是淮北积年大盗,自宋朝靖康年间,占了陀罗山寨百余里,不下十万土寇,谁敢惹他。又有一个浑家杨夫人,使二杆梨花枪,杀的万人无敌,绰号梨花娘娘。生的一个女名唤锦屏,年方一十六岁,使两口飞刀,能百步外取人首级。因此有这两员大将,淮南淮北一带土贼,上千百伙成群结寨的,都来报名,领了印票去,按月来纳贡。不拘金帛子女,有好的都解了大寨上来,这李达杨保打劫了些金珠绸缎,掳了两个妇女和了空,俱往李大王大营里来。走了二日,到山寨上,把妇女了空解了绳索,绸缎金珠摆设在桌子上,使鼓乐引着进来。但见:
山高千仞,路通一线入羊肠;门设三层,岭抱九关屯虎口。人骷髅筑成影壁,血汁汤遍染城墙。蓬头披发填沟涧,多是尸骸;摘胆剜心满林壑,全藏凶煞。杀人不请旨,此地不讲王章;报应不畏天,现世即成地狱。罗刹城中鬼子母,修罗宫里太岁君。
原来淮南大寇李全,受了金朝刘豫招安,封为镇淮王,使他领兵五千,助兀术南侵,不在山寨。只有梨花枪杨夫人和锦屏小姐在山守寨。听得山下小寨里来纳进奉,即忙升帐。列下两班刀斧手,和家将披挂整齐,吹打三通,才开门登帐。先是手下将官们一对对参见了,就是各旗长队长千总百总参见;然后放进寨外头目,解了弓刀,擎着手本和礼物进见,跪在帐前。把手本看了,是黄金十锭、明珠二百颗、元宝五十锭、彩缎八十对、美女二名、民妇二口、小沙弥一名。夫人看过,递与小姐,一件件收了。把妇女叫入后房去了。落下了空跪在帐下。
杨夫人看他一貌堂堂,面圆耳大,眉有白光,唇如丹涂,就有罗汉之相。夫人便问了空从何处来?因甚遇劫来到此处?了空合掌当胸,高声念南无救苦救难有灵有感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弟子山东清河县人氏,乱后出家,因有老母流落淮城,远来寻找。不料寄宿古庙,遇见二位大王捉来投见。夫人肯发菩提之心,放回见母,如造七级浮屠一样。”说毕泪如雨下。小姐向夫人耳边,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言语。只见夫人下帐,将了空扯起,向后房去。分付去安排饭来,即时五荤大饭,无非是鱼肉鸡鹅,摆了一桌,大杯斟上老酒,叫了空动筷。了空合掌念阿弥陀佛:“贫僧自幼出娘胎,天戒不吃荤酒。”夫人便叫看素菜来。又早香菌麻茹,油卷粉汤,摆了一桌。了空合掌谢斋,才吃得一个点心,一碗素汤,又来问讯。只见两个家僮,请了空向书房洗浴,又早香汤肥皂细布葛巾,摆在房中。香水倾在锡桶洛盆里面。了空只得闭门洗浴,甚是爽快。洗浴已毕,香茶漱口,请入书房。又早送进两套新衣,巾靴衫裤,无非是绫绸缎绢,内外一新。了空不敢更衣,依旧穿上僧衣僧帽,拿着数珠念佛,暗诵心经。上得绳床,跌坐闭目,面壁去了。有诗赞了空持戒坚定:
故乡易到路头差,白日青天物自遮;
竖起眉毛还自省,火坑原有白莲花。
原来这锦屏小姐,生得娇娆聪慧,不肯招俗人为婿。长了十六岁,至今要选个好丈夫,没有可心的。一见了空,生得福相,又年龄相当,知是大家的儿子,便有爱慕的心。和夫人悄悄说了,留下了空。看他的性情德行,是何等样人,好招他为婿。因此设席管待,沐浴更衣,极尽缱绻。怎奈了空心如死灰,法根净定,原无一点色相,是一个西方路上修来,该主持正觉的高僧,岂是魔女所能染的?到了天晚,只见两个青衣使女,打着一对纱灯,到书房中说:“夫人叫小师父进去,有话说。”了空不敢不遵,随着使女,到了绣房深处。但见:
红纱垂幕,碧簟铺地。香馥馥金炉焚麝饼,褥掩芙蓉;暖溶溶翠枕设鸳鸯,屏开孔雀。红绡帐里佳人,好一似玉面金晴白额虎;锦帐排成阵势,真是个朱颜绿鬓卷毛狮。但寻常红线套索,跳不出地网天罗。几曾见香水池塘,免得你油枯髓尽。亲到百花香处过,可能一叶不沾身。
了空进到房来。只见绣床枕头上,搭伏着个娇娥。残妆半卸,露出半幅鲛,笼着一双玉臂。手腕上金镯紧束,十指上金戒指排满了。他盘膝而坐,不下床来,拥着一床锦被,好似脱了中衣要睡的一般。了空合掌问讯道:“小姐唤小僧有何吩咐?如今夜静更深,我是男僧,小姐是女子,昏夜久留,恐夫人知道不便。”小姐笑一笑。叫使女取一只锦椅请了空坐下,便问了空家世何处,父母何人,出家几年,住居何寺。了空合掌而答偈曰:
家住东溟东复东,掉头归去又乘风;
如今不在东溟住,只在柴门烟雨中。
小姐又问了空父母何人,今日存亡,在于何处。了空又答偈曰:
自幼生来不见天,爷生娘长枉徒然;
拖条拄杖来寻母,不及西方有目连。
小姐又问出家几年,是宗是禅是教,为甚行脚。了空又答偈曰:
不参禅教不参宗,却向空门空外空;
面壁九年笑行脚,隔江一韦渡西风。
小姐又问住持何寺,挂搭何方,受教何师,修持何行。了空又答偈曰:
本来无教亦无师,方丈前头竖大旗;
住得住来无所住,五台南海与峨眉。
了空答小姐已毕,欲起身拜辞。原来杨夫人在窗外细听。见了空对答如流,举止尊重,知是个出世高僧,不同下等俗辈。心中欢喜说,我这女儿招此人为驸马,也不枉了。即忙掀帘入户,小姐下床相迎;了空也不惊慌,立在旁边。只见夫人手执丝鞭一枝,叫长老远来,千里有缘,不是我请你来的,我把这丝鞭与你,以待大王南征回来,再排筵宴,与小姐成其夫妇,日后就是寨主了。只不可执拗,那时你进退无门,悔之晚矣。”了空不肯来接。即叫两个使女替他捧着丝鞭,送入书房而去。了空一夜无眠,只是打坐念佛,默诵神咒,望菩萨救脱此厄。想起玳安,不知下落;访寻母亲,也不知我在这里,遇着邪魔,何日得出天罗地网。念到此处,泪如雨下,每日在书房闷坐。锦屏小姐常来送茶送斋,或是问些因果,讲些佛法。那锦屏小姐原有佛性,即时解悟,不甚缠扰,也就去了。不料淮西凤阳有一黑山贼叛了,是张龙赵虎要来山上借粮。夫人守寨,使小姐率人马三千,下山征讨。小姐恐了空在寨,无人看守,怕他逃去,可不误了我一世前程;又要一路温存磨光的意思。禀知夫人,要同了空下山讨叛贼。夫人依允。即叫了空把僧衣脱换,改变戎装,由不得了空作主。许多家将,捧上盔甲绦环,一时披挂停当。和小姐一齐上马,真是好一对小将军。金鼓旗幡,并辔联马而去。有诗曰:
戎衣新换铁袈裟,托钵降龙到海涯;
已借金刚消战斗,更收魔女作浑家。
火地种得莲花满,月影能分玉漏斜。
宝杵功成终奏凯,归来银甲生光。
到了淮西,扎下营寨。黑山贼闻知,即便领五百喽路上截杀。怎当得锦屏小姐英勇,和十二员家将一齐杀过阵来,把二贼活擒。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直赶到他寨上,杀的杀、烧的烧,一个草寇,剪成平地了。奏凯回营,大吹大打,了空也着盔甲,和小姐拜谢。杨夫人大喜。满营兵马,都夸他一对好夫妇,口口称为驸马。那知了空心如死灰,全不关心。依旧上书房,脱去戎衣,又换上他的僧帽直裰。每日拜佛诵经,按时功课。夫人小姐无奈何,只得凭他,待李全回家,再作论处。不知后来锦屏得成夫妇否,了空何日见母。正是: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
且听下回分解。
第48章 典金环婵女逢夫 受丝鞭佛子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