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出明冤
〔鬼判先上外扮大王上〕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起意早先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叫判官小鬼介〕今日北方有一阴魂到此诉冤。不许阻当他。〔判〕领法旨。〔旦上〕妾身只为王魁这厮辜恩负义。把罗帕缠死。我想在生时节。脂脂粉粉。今日黄泉之下。杳杳冥冥。好凄惨杀人也。
【北四边静】虚飘飘神魂茫昧。愁云叆叇。惨雾凄迷。举步难移。暗洒黄泉泪。乱撺的沙堆石砌。这里是海神爷庙里。我在生时曾与王魁到此设誓来。早来到旧游之地。
你看殿门大开在此。不免到殿下拜伏。申诉一番。〔外〕妇人有何冤枉。到吾殿下。〔旦〕
【耍孩儿】只为生死冤业相遭际。只为死生冤业相遭际。忍将心疼从头提起。桂英敫氏吿王魁。〔外〕你是敫桂英。吿王魁什么来。〔旦〕他如今幸尔登高第。一醉琼林忘扊扅。别选豪门配。这的是停妻再娶。乱法胡为。
〔外〕原来为婚姻事。这事不是我衙门听理的。不得在此缠扰。阶下阴魂。你可到阎王殿下诉因由。吾神呵。但司海内风涛险。不管人间闲是非。叫小鬼与我扶那妇人出去。〔扶出介旦〕天那。奴家将为死归地府。要吿大王与我明白此事。如今大王又不准理。却不枉了这一场。为什么
【五煞】把花容埋尘土。只为与恶冤家做对垒。如今待悔如何悔。昨宵误听三更梦。今日里空衔九地悲。那神灵也将人戏。赚咱上高处。掇了梯儿。
【四煞】到如今前怎避。后怎归。船到江心补漏迟。茫茫苦海深无底。王魁那厮我好恨。只愿你前程九万里。恐怕三尺神明不可欺。恢恢天网难容恕。我这里阴阴长夜。孤魂渺渺。王魁。你在阳世。与那新人好逍遥也。又不比更长寂寞。夜短欢娱。
奴家在此空自埋怨一场。这冤苦几时申泄。是爷爷托梦。因此把罗帕缠死。如今他不肯准理。更有谁知此情。到此罢不得了。不免再撞进去。把生前死后之事。细诉一番。他敢是记上来也。〔进介外〕妇人怎么又进来。〔旦〕大王爷听奴细禀。奴家在生时。曾与王魁在大王爷面前焚香设誓来。
【三煞】念生前两誓辞。一桩桩是公案儿。这些恩山怨海关心处。大王爷。则你呵。聪明正直应难昧。我痛苦悲伤诉与谁。奴家在阳世恳吿大王。又是大王托梦与奴家。蒙嘱付梦中语。道是阴司间隔。待俺阳寿终时。
因此奴家把罗帕缠死。来吿大王。若大王爷不肯准理。却不枉了奴家这条性命。〔外〕呀。这妇人因我托梦。自家缠死。特来恳吿我。可怜你有这等贞烈之性。我这里与你剖断个明白。判官。与俺查检簿籍。要见何年月日何人在此焚香设誓。〔判介〕吿大王。查得元丰二年三月十五日有济宁王魁和莱阳敫桂英到殿设誓。如有负心者。甘堕刀山。永沉苦海。〔外〕原来有这一宗公案。那妇人你把王魁负你的情。从头诉说一番。〔旦〕谢大王爷爷。听奴家说来。
【二煞】则我将从头怨恨提。那王魁呵。是济宁人在洛阳下第归。飘零寄迹莱阳地。他呵青春未遂乘龙志。那时亲央媒氏。到奴家螟蛉父母谢德惠夫妻面前。求纳为婿。又不是红叶空流御水诗。仗冰人。谐匹配。眼见的百年结发。不离侧三载相偎。
他与奴家做了三年夫妇。只为上京应试。临别之时。奴家正怕有今日。故此到大王爷殿下焚香设誓。谁想他到京中了状元呵。
【一煞】凤池得借栖。燕巢忘旧主。身荣又向豪门赘。〔外〕他赘在那家了。〔旦〕他赘在韩丞相家了。奴家被妈妈逼令改嫁金垒。只为那冤家。抵死不从。我宁甘九死无他志。他忍负三年竟再妻。害得我生巴巴自堕冤业地。〔外〕他入赘在韩丞相家。你那里晓得。〔旦〕大王爷。他近日有书回来。俺只道喜孜孜万金家信。到是一纸休书。
他书上明写道。到京幸中状元。因韩丞相欲招为婿。一时强从。教奴自改嫁人去。好苦。〔外〕原来如此。我听汝从头说事因。簿书点检甚分明。王魁负了神前咒。兀的不断送莱阳敫桂英。判官与我速差鬼兵二十名。带领阴妇。一同到王魁跟前。摄收他魂灵到来。与他折证。〔判〕领法旨。〔旦〕谢大王。
【收尾】展开生死门。倒断恩雠会。王魁。量这番有翅也难飞去。少不得与那新人霎时拆了对。
〔旦下外〕判官你可速差鬼兵。随着妇人去。正是
从空伸出拏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第二十八出折证
【绕地游】〔生上〕仁风吹遍。闾巷弦歌满。官衙冷。一庭苔藓。秋风过眼。猛惊心那人不见。怪鳞鸿何事至今杳然。
吏散公余早闭门。萧萧梧叶乱秋声。兀坐焚香思往事。西风落日不胜情。下官自中榜后。除授此职。到任来。不想尚缺郡守。一郡事都属下官掌理。且喜物阜民安。词清讼简。焚香晏坐。啜茗观书。诚为乐事。但我在此安享富贵。竟不知夫人安否何如。前日在京时。即便写书寄与卖登科录的。到莱阳报喜。就请夫人竟赴徐州任所。但不知此书可曾到否。教我时刻在怀。好闷人也。
【集贤宾】重重离恨难自遣。思量展转凄然。他受苦担辛图美满。别来后。有万千肠断。指望我功成名显。毕竟把佳音频盼。此书若没有差失。想已到多时了。他若见此书呵。料应愁眉展。又怕他生憎去迟来晚。
且住。我想起来。前日虽有书寄去。那卖登科录的人莫非有些差迟。我如今不免再写一封书。差的当人去。方才不致误事。左右。取纸笔过来。〔末上介〕你自回避。〔介〕呀。身子如何霎时这般疲倦。一回也想不起来了。为甚的神思不安。
【啭林莺】神魂恍惚霜毫软。昏昏没倒没颠。莫非相思搅得愁心乱。想当初誓海盟山。他把香云痛翦。念此情。忍霎时抛闪。闷无言。睁睁望眼。寂寞泪阑干。
〔作惊介〕呀。好没头绪。我想夜来曾得一梦。梦见梨花一枝。才扳在手。却被一阵狂风。将花吹堕。以后又取起来置在瓶中。其花复鲜。不知何兆。〔作倦介〕呀。如何身子一发昏眩起来。莫非是不祥。
【啄木鹂】如病里。似梦间。〔鬼暗上下〕闹攘攘虚声过耳边。〔惊介〕眼生花惨雾愁霾。乱庭除沙暗风掀。〔介〕无形有影空中见。瞻前忽后魂飘散。〔鬼上下〕呀。满目间非人非兽。〔旦上〕王魁。你负得我好苦。〔生〕呼名姓似妇人言。
〔旦〕王魁这厮。你好负心也。〔生〕你是那个。〔旦〕我是敫桂英。〔生〕我的妻如何这般模样。莫非是鬼。〔旦〕我如今不是你的妻子了。〔生慌介〕
【香柳娘】却怎生蓬头垢面。却怎生蓬头垢面。一簇鬼兵交战。磨牙攘臂争相犯。〔旦〕王魁。还我性命来。〔生〕呀。你果是阴魂负冤。你果是阴魂负冤。因甚赴冥途。一声声将咱怨。〔旦〕你身荣再婚。你身荣再婚。害我把香罗自缠。你这兽心人面。〔生〕
【前腔】听他咬牙关恨言。听他咬牙关恨言。不明不暗。〔旦扯生〕快随我去。〔鬼捉介生〕遮拦不住相牵挽。〔旦〕我要拏你去见海神爷。〔生〕那神灵与我。那神灵与我。有甚干连。到此胡沾染。〔旦〕你在神前罚愿。你在神前罚愿。我拚生诉冤。今日与伊分辨。
〔鬼捉生介〕快走。快走。〔旦扯生〕王魁这厮。好好随我去。教你浑身是口也难言。遍体排牙说不得。〔生倒地介鬼旦下末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这等异事。我老爷在书院中闲坐。我在厅后边只见阴风淅淅。杀气腾腾。一阵鬼兵。带着一个妇人。盘盘旋旋。啼啼哭哭。把我老爷锁着。牵出衙门。那时急欲去救他。被黑沙乱滚。不得近前。霎时风息烟消。天朗气清。不免到书院中一看。呀。老爷原来晕倒在这里。老爷老爷。呀。叫也叫他不醒。牌子们。快来扶老爷进去。〔众上介〕快扶到里边卧牀上睡着。一面请医人调治。正是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料。〔下〕
第二十九出辨非
〔外上〕小圣镇海神是也。昨日巡游海岛。不曾坐殿。今日得暇。不免勘取敫氏王魁这设誓情由。判官何在。〔判鬼上〕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伏大王。有何法旨。〔外〕昨日差鬼兵带同阴妇敫桂英。勾取王魁阳魂到殿审问。缘何不见到来。〔判看介〕那东方一道寒云。敢是来也。〔鬼带生旦上〕去程如走电。归路似奔涛。阴令应难阻。阳官不可逃。王魁桂英当面。〔生旦介外〕王魁。我查得你困莱阳时。深亏了敫桂英。到京分别时。诚恐两下有负。来吾殿下。焚香设誓。如何才得中选。竟自重婚韩氏。休了桂英。你这停妻再娶之罪。恰要认来。〔生〕念王魁曾读诗书。颇谙礼义。岂不知结发之恩不可忘。再娶之条不可犯。当初桂英临别之时。曾焚香以设誓。大王所闻。前日王魁中榜之后。即修书以报喜。差人可证。若说休妻一事。万死难甘。〔外〕休得胡说。你不曾休妻。寄来的休书是那个写的。从实供来。〔生〕大王。前日王魁寄来的是家书。并不是休书。大王且听禀。
【啄木儿】那日春闱后侥幸时。忙写家书报我妻。道蒙除佥判徐州。请同行悬望如期。〔外〕既然如此。如何又入赘在韩丞相家了。〔生〕大王。并不曾入赘在他家里。这话有个缘故。那韩丞相呵。他曾央媒氏来求配。我哀言苦口坚辞拒。那时节并不曾有重婚之事呵。为甚写休妻一纸书。
〔旦〕大王。不要听他。
【前腔】那亏心汉。负义贼。巧语花言一讪虚。王魁。你书上写道。韩丞相强要求婚。我只得勉赴佳期。〔生〕呀。桂英。那书是谁人寄来的。〔旦〕你还道是谁人。他道是京师人。因卖登科录。王状元明白教传语。这纸休书难抵讳。
〔外〕王魁。这是怎么说。〔生〕有这等不明白的事。大王。
【三段子】那韩家幼女长和短。我也知他怎的。桂英。这王魁此书真和假。你也详察是非。怕有奸人蓦地生恶意。乘机就里施毒计。致使伉俪心离。萧墙祸起。
〔旦〕王魁。你不要强辩。那寄书人明说道。
【前腔】在状元行寓。领缄封。疾忙便驰。竟到莱阳报知。那时我接了书。谢公与妈妈都在。当面前孜孜看的。那日妈妈正逼我改嫁金垒。又见了那休书呵。他一时愤怒增十倍。万千辱骂。教我难支对。因此上把香罗帕缠死。要与你阴司对理。王魁。你这一封书呵。是勾命公文。冤家案底。
〔外〕我看你两下情词。事有可疑。方才闻敫桂英有妈妈逼他改嫁金垒之言。莫非此处有些情弊在里头。这休书若非王魁。必有奸谋。离间他的夫妻。也未可知。判官。与我逐一查那善恶文簿。要见何年月日。有何人套写王魁家书。掇赚他夫妻离间。有无明白。〔判介〕查得元丰二年十一月十六日。据值日功曹来报。有莱阳金垒。欲谋桂英为妻。设计套换书信。以致夫妻离间。〔外〕原来如此。王魁。果然非你之罪。〔生〕谢大王。那金垒这厮。害我妻的性命好苦。〔旦〕原来奴家错吿了你到阴司。好苦。〔外〕不要啼哭。我与你做主。那金垒为富不仁。伤残人命。将他阳寿减除二纪。阳司处决报应。仍把他婚姻录内注定。二世鳏居绝嗣。〔判〕领法旨。〔外〕又看得王魁桂英阳寿俱未该尽。况王魁守义。贵不易妻。桂英坚志。死不改节。懿德可嘉。爵禄宜永。与他再世。夫妻完聚。差鬼兵各自送归阳世。王状元。你夫妻二人请起来。〔生旦〕多谢大王再生之恩。〔拜介〕
【归朝欢】奸书递。奸书递。夫妻永离。感尊神冥谐阴配。黄泉杳。黄泉杳。幽魂怎归。感尊神回生起死。须臾地府冤一洗。轮回绝胜三生遇。再转阳春照凤帏。
〔外〕叫判官火速差兵。送阳官夫妇二人。还魂去者。〔生旦〕正是。我和你随这鬼兵一路儿去。〔外〕大抵乾坤多一照。免教人在暗中行。〔下生旦〕
堪笑奸谋枉用心。阴司报应甚分明。
莫言暗室无知见。须信空中有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