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出巧探
意迟迟〔郑六娘上〕一自残云飞画栋。蚤罢瑶华梦。花露曲璚垂。春风细拂帘旌动。弦将手语暗思量。却不道东王也有仙妃从。
〔浣溪纱〕气色春前别一般。梅花淡瘦水仙寒。锦薰笼畔带初宽。不似湘灵还拾翠。那堪鸣佩到仙峦。梦回新试小龙团。自家郑六娘是也。蝼蚁前驱。拟上千秋之寿。萤光莫报。翻游七日之仙。撇下老身。莺花无主。兼怜小玉。凤竹孤吹。这两日小玉身子不爽。抛俺独步芳庭。想念我与杜秋娘同事霍王时。好不感伤人也。
小桃红屏花暗矗。镜蕊空蒙。忆昔高阳院。双娥艳容。那时歌舞呵。笑眼挼花送。锦带度生红。说我霍府好不富贵。坐吹笙翠琐中。暖玉衔铃凤也。团扇朝云。迎风旆龙。看来人情豪华已极。便多感伤之情。日暮钟鸣。止有神仙一路。老去真成梦。欢悭笑慵。霍王呵。你到学仙去了。都不想这老身与女儿。去时也不叫女儿辞一辞去。撇凤抛雏。雕伤绮丛。
缕缕金〔鲍四娘上〕花瑟瑟。柳蒙蒙。妖姬和睡听。鸟声中。莫道不思量。眉心自懂。闲掀蜀纸渲巫峰。鬟云薄揎拢。
昔是花卿妾。今作李郎媒。好将冰下语。去问月中来。此间不远是红楼了。想小玉郡主已梳洗。〔唱闲掀蜀纸渲巫峰鬟云薄揎拢叫樱桃开门樱桃开门介〕呀。原来是鲍四娘。〔相见介四娘〕淮南底事爱生离。〔六娘〕肠断高楼桂树枝。〔四娘〕何似尚平婚嫁毕。〔六娘〕还嫌子晋学仙迟。〔四娘〕请问郡主梳妆了未。〔六娘〕小玉不知怎的。近来这两日痴痴的喜睡。也是父王去后。啼痕未燥。美目难开。头都没兴梳。口不待要饭。俺在此独坐好闷。正娘来。〔四娘〕郡主敢是伤春。〔六娘〕又来了。女孩儿家晓得什么春〔四娘〕呀。那里有二八一十六岁的女孩儿不晓得春。〔六娘〕今普天下男女不晓得伤个春。女儿怎的伤来。〔四娘〕只有氀毼的男女们不晓得伤春。难道伶俐人不伤春哩。你郡主好不伶俐也。听我道来。
江儿水他腰细才胜露。〔六娘〕那的讨露水来。〔四娘〕他也在想了。身轻欲倚风。〔六娘〕小玉也本分。〔四娘〕六娘好不会看人。娇辉翠影看行动。你听他声儿。花楼玉凤轻弹哢。六娘。敢怕郡主也动心。〔六娘〕正是这两日。〔四娘〕可知道襱松姅点沾春缝。六娘。敢怕郡主晓得做梦了。失笑暖云偷梦。六娘。你不晓得。昔吴王爱女。也与郡主同这小名。煞恨吴夫人不能成人之美。六娘。你看郡主身子呵。怕他害得曈昽。险做了翠烟韩重。
〔六娘〕四娘说得有理。只是眼下那里就有托身之人。〔四娘〕天缘有一快婿不知六娘肯否。〔六娘〕那人才貌何如小玉。〔四娘〕真是锦屏风对子哩。听俺道来。
前腔他文字呵墨光飞素茧。他积的书呵粉迹度花虫。〔六娘〕这等是书底藏身一蠹鱼。怕没有甚风调。〔四娘〕尽有琴心曲髓供调弄。〔六娘〕他家世何等。〔四娘〕故家青箱画棨门庭重。〔六娘〕他们下得多少聘礼。〔四娘〕你要他时胡瓶瑞锦连车送。〔六娘笑介〕这是闲说。果是儿馨。何须阿堵。只要白璧一双。〔四娘〕白璧成双蚤种。〔六娘〕那人姓甚。〔四娘〕便是前日做人日登高曲儿的相公。姓李名益。〔六娘〕原来是他。霍王甚爱其词。极是佳选。只一件来。俺女儿虽从封邑。改赐姓霍。其实天家姓李。同姓有妨了。〔四娘〕赐姓霍。便是霍了。古时王侯同姓在宫中的。后来转更蕃盛。〔六娘〕也待俺占一占来。〔四娘〕管取归妹也。〔四娘〕懿母占祥。蚤嫁得一双鸣凤。
〔六娘〕百年姻眷。且得从容。〔四娘〕他贵游公子。年少才人。此处不留人。定有留人处。只好一两日间定贴此事。〔六娘〕女儿小时定人。由在母亲。如今长成了。也要与他商量定了。便着樱桃回话。〔四娘〕若与郡主商量。定是个肯字。他也晓得李益诗词。十分吟赏。六娘见郡主。只说俺又将李益新词送与他看。因郡主睡着去也。〔六娘笑介〕省得。〔四娘〕吿辞。专听回示。须知月下绳千尺。遥想风流第一人。〔四娘下六娘〕叫樱桃请郡主来。
三台令〔小玉上〕啼蟾昼滴高花。红壁阑珊翠霞。残梦到西家。风吹醒迟日窗纱。
娘亲万福。呼儿怎的。〔六娘〕才间鲍四娘到此。〔小玉〕他也来闲走走。〔六娘〕他来度曲。〔小玉〕父王仙去。有甚闲心。听他度曲。〔六娘〕道有李益新词。〔小玉〕不是李益。是李十郎。〔六娘〕便是一个人了。你为何知他。〔小玉〕前日鲍四娘来讽他诗。并说他人才出众。只是王父不在家。若在家时。请他看看。想他才似相如。貌多王粲。〔六娘〕你要看他。他又要看你。〔小玉〕他怎的看得儿。〔六娘〕他要聘你。托鲍为媒。〔小玉〕娘不要听鲍四娘哄你。他见儿爱李生之诗。故相调弄。且父王既作神仙。女儿当为仙女。古有烈女事母。终身不嫁。孩儿雅志。亦复如是了。
绣带儿掩春心坐琉璃翠榻。羞人唤作浑家。〔六娘〕儿。只有仙女住在无欲天中。一堕凡身。便相求取。〔小玉〕想仙官不是兰香。笑渔郎空问桃花。非夸。冰清到底无别话。何事把仙衣乱搭。〔啼介〕娘和女俜仃可嗟。乍形影相依。怎生撇下。
前腔〔六娘〕年华。为甚的云寒月寡。守着一搦香娃。儿。就麻姑仙子。也有人间之情。看罗敷早配玄都。恨玉兰空孕莲花。仙查。天宫织女犹自嫁。银河畔鹊桥亲踏。今日呵。香钏臂须缠绛纱。取人地高奇。有光门阀。
〔小玉〕儿一嫁与人。怎能奉事得我娘。断然不嫁了。
前腔〔樱桃〕休差。娇花女教人爱杀。恨不蚤嫁东家。夫人。古人说得好。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小玉嗔介〕劣丫头。我不嫁人。为怜母亲夫人。你闲管怎的。〔樱桃〕郡主。你怜老夫人么。只怕柘枝儿两头系丝。别大来贪结桃花。〔小玉〕呸。你晓得甚的来。〔桃背介〕哄咱。青春不多也二八。少不得笼窗动闼。好和歹这些时破瓜。强指领搔揉。凳头凹轧。
〔樱桃回身跪介〕老夫人。俺郡主恋着你。不肯嫁人。那李十郎又是好郎君。倘肯在京师居住。同事夫人。亦不可知。何不再请鲍四娘问个详细。〔六娘〕儿。这话有理。你便去请四娘到来。〔小玉〕娘。鲍四娘与李生雅熟。定相遮护。女儿料他这样人才。没做女婿处。到得如今。想是娶第二房。取了便回陇西去。陇西去此千里而遥。怎么去得。女儿一计。不如着樱桃假作鲍四娘养女儿。到李生客馆。说商量亲事。就中透出情怀。〔六娘笑介〕我儿真个老成也。樱桃。你便听郡主分付去。不要漏泄了。正是全凭青鸟舌。当作彩鸾吹。〔六娘下樱桃〕郡主用人之际。有话尽言。〔小玉〕俺只怕他两件来。你听我说。
前腔争差。作人小遭人〈米悉〉〈杀上米下〉。又怕不住京华。他年少高才。不在话下。为甚的俊洒多才。尚没个衬搭人家。考察。那人当真新结纳。又肯在京城顿插。摩可浓恁般挑达。便摆下担头。蚤些签押。
〔樱桃〕郡主。你先要作神仙女。如今这等要快活了。〔小玉〕痴丫头。俺做得神仙。也拖带你做神仙的。侍俺得快活。也拖带你有快活了。
尾声巧将言词看对答。樱桃。你是乖巧的。不比浣纱。俺在楼上望你。倚楼人过尽昏鸦。樱桃。停当时教他有聘仪。就可相付。〔樱桃〕郡主。你才说也拖带我。敢问事停当时。将何见赏。〔小玉笑介〕与李十郎说。讨个精致小使赏你。〔樱桃〕生受郡主了。可知道处处团圆对月华。
摇曳仙裾不自持。
凌波相及盛年时。
谁怜弄玉多情种。
月里参差不断吹。
第十一出下定
清江引〔李十郎上〕梅花晓帐红云碎。细叶笼金翡。旅思欲萋迷。梦远春迢递。扶头酒。会心人。萦肠事。
〔愁倚阑〕云花落。雨香飘。索春饶。皱蹙柳丝吹不断。翠条条。银蟾暗咽春朝。知他在第几朱桥。说与晓莺休唤。怕魂消。昨日到鲍四娘闲亭。许为媒求霍郡主小玉。归来春宵枕上。睡得不沈。醒得不快。是真是假。且把昭明文选来醒眼。〔番书介〕呀。好采头。就番着第十九卷一个情字。过了便是高唐赋。第二篇神女赋。第三篇好色赋。第四篇洛神赋。呀。由来才子都是这般有情。
皂罗袍高唐赋呵。忆昔高唐枕席。正择日垂旒。把诸神醮礼。只见高唐去处。凄切杳冥。相似鬼神来了一般。抽弦障袂好增悲。松声直下深无底。怀王正望间。忽见朝云之女。侍他昼寝。可惜止是朝暮之间。若久长相处。真个延年益寿。霓旌翠盖。登高此时。朝云暮雨。相逢美姬。教人九窍都通利。
看神女赋呵。
前腔见一妇人奇异似屋梁初日。照耀堂墀。人间那得更须臾。神心蚤逐流波去。襄王呵。这样神女。只梦一梦也彀了。醒后又想他怎的。玉鸾低盼。芬芳已离。精神记取。私怀语谁。教人向曙空垂涕。
再看好色赋呵。
前腔何处东家之子。嫣然一笑。下蔡魂迷。谁教宋玉有微辞。兼他体貌天闲丽。宋玉呵。你有这样人做邻。自然文赋生色。说甚邯郸郑卫。三年未许。东墙自窥。芳花有意。春风几时。教人顿有章台思。
再读洛神赋呵。
前腔正自凌波拾翠。向神霄解玉。纵体通辞。流风矫雪映绡裾。轻云蔽月笼华髻。子建呵。这样有情仙子。不得蚤就。后来懊恨。可如何矣。当年未偶。明珠献迟。人神异路。君王怎归。教人洒遍长川泪。
看这四篇赋呵。洛川形貌千秋恨。江汉风流万古情。小生虽无好色之心。颇有凌波之想。不免抛书枕几。也学高唐昼寝。想将巫峡云来。小玉姐呵。不知你为是瑶台客。为是宋家邻。为是章华艳。为是洛川神。鲍四娘为何音信沉沉。没些定夺。〔做睡介樱桃上〕
天下乐绣步香风紫陌吹。石榴裙衬腰肢。侨妆试觅花前事。到春风第几枝。
自家霍府樱桃是也。着事小玉郡主。今日承老夫人命。假作鲍四娘女儿。来诣李十郎。因探问他家中曾娶新妇。肯在京住否。并看他才貌怎的。此间是他旅馆。不免咳嗽一声。〔李即惊醒介〕呀。恰睡着。有一佳人。貌甚奇丽。含笑含颦。如来如去。在咱眼前。四顾青衣。向前相讯。正交接间。只听得红蕉抟雨。翠竹敲风。原来就是阳台一梦。真个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那辨雨为云。原来不是雨打风敲。却是人来户响。多应好事君子。载酒问奇。或是平生故人。题梅附讯呀。原来是女郎声息。必是鲍四娘人到。〔开门相见介十郎〕女郎来从何处。见为何因。〔樱桃〕咱是鲍四娘女。使来报喜。〔十郎〕可是霍小玉姐见许。〔樱桃〕苏姑子作了好梦。有几分肯。只要瞒过他些。〔十郎〕敢是不爱我了。〔樱桃〕爱你几件来。家堂夸得你狠。
懒画眉道你是芙蕖玉碗漾秋波。〔十郎〕这是家尊家堂生的这般好。〔樱桃〕道你绿鬓乌纱映画罗。〔十郎〕小生从来带一种爱好的性子。〔樱桃〕又道金张子弟惯鸣珂。〔十郎〕到不消说到门风上。只说小生这个人儿也那得家去。〔樱桃〕也道来道是十名八斗君还过。因此向乔木高头咏伐柯。
〔十郎〕这等事谐了。只要典过一所大房子取亲。〔樱桃〕且住。还要瞒过他些。他有两事相疑。
前腔道你旧家王谢识人多。少什么故里潘扬系女萝。〔十郎〕你说俺怎的。家中没有娘子。要到京城求亲。想是疑做二房了。〔樱桃〕正是了。道是何缘千里隔山坡。还有一件。霍王游仙。他一娘一女。相怜相守。他怕暂时在此。以后撇他去了。怕莫做宝瓶透雀穿花过相公。家堂已定计了。只说相公求了婚。又在京师久住。待相公成了这亲。慢慢搬他回去。做大做小。都由相公了。也只要成就了君家大锦科。
〔十郎笑介〕原来有这话。〔背语介〕俺正好乔他。探出郡主才貌家事若何。〔回身问桃介〕呀。女郎。想似你说。郡主也忒拣选大了。他有甚才貌。对得俺才子过。便思量做大娘子。〔樱桃〕相公。到不是夸。只怕你陇西的人才相似。京城女子似这郡主的才貌也少。听俺道来。
醉罗歌柳弱柳弱娇无那。花淡花淡着春多。俺今日看他晓妆正罢。露春纤弹去了粉红涴。半捻春衫妥。香津微搵。紫绒轻唾。芙蓉暗笑。碧云偷破。一尖凤履些儿搦。轻唐突。镇阿那。书生有分和他么。
〔十郎笑介〕月里嫦娥。我也近了他。说甚人间郡主。只一件。俺是要享用的人。霍王去后。只怕府中清淡了。养活小生不得。怎么不思起故乡来。〔樱桃〕说那霍府里呵。
前腔烟漠烟漠闲院落。翠染翠染深帘箔。炫麝香金暖睡鸾窠。镇日薰香坐。天厨玉馔。地衣珠落。雪猧荧弄。午猫花卧。餐香豆澡金环锁。花径软。助情多。合昏眠柳夜舒荷。
〔十郎〕女郎。有这样去所。李十郎生受你了。愿你明日嫁个男儿。也像李十郎。女郎。俺便在此终身。尽霍府享用了。〔樱桃〕你撇下得大娘子一个在陇西。好薄幸。〔十郎〕女郎。小生有才有貌。无室无家。早失先人。旋遭兵火。杜曲花无赖。果然游子澹忘归。蓝田玉有烟。似此佳人难再得。便为结发。竟是齐眉。俺这里不用支吾。他那里何须疑惑。听我说来。
前腔孤忒孤忒凄惶我。兵火兵火遁逃他。女郎。莫说我家台池。连陇西数十城。都没入吐番去了。闪生羌旗鼓断西河。片片魂飞堕。故乡何处。西风泪多。上林栖稳。新春景和。花边强自愁颜破。鱼水难逢话。曲中都是忆秦娥。
〔樱桃〕相公。你定初婚。又占籍京师。这亲谐矣。
前腔停妥停妥有定夺。欢庆欢庆蚤黏合。相公。那郡主才貌。京师有名。王孙公子。多相求聘。你有甚宝玉。只管将与俺去。付家堂送过霍府。便是个定了。拚千金买得春宵着。受用些儿个。琴牀笔格。凄凉一个。人儿共枕。春宵暖和。股儿阁着眉儿磕。三日后。五更过。红罗十担谢媒婆。
〔十郎〕客中急忙。不得全礼。有二宝物。是先相国先夫人遗下。虽经离乱。常随行箧。郡主才容。足可当此。并是倾城无价之美。青儿。可取金缕箱中九子金龙镜三珠玉燕钗来。〔青儿取上介十郎〕多劳女郎。可捧过霍府。致意郡主妆次前。小生不曾薰沐。未敢亲奉。容造膝而谢。女郎。这绕镜双龙。杨子江心铸就。瑶钗对燕。娀娥台上模来。老夫人郡主见之。自当宝重。
东瓯令瑶筐燕。珠钗朵。镜里和龙卷花卧。女郎。只是客中一时难措。若论郡主身价呵。黄金百万买双娥。买得心儿么。女郎。想郡主心中。也有了这人么。但得一心人。钱刀定何用。他半指心儿纳着可。下着葳蕤锁。
〔樱桃〕这是定了。说郡主的心呵。
前腔香喷喷。美亸亸。不寒不深又不阔。〔十郎〕快些快些。俺就要过了。〔樱桃〕读书人好性紧。霍府里人炼丹。慢慢的扇。似龙虎相贪衔正渴。慢的抽添火。〔十郎〕女郎。我读书的人那里说那个过。说俺明后日就要过门相一相郡主。〔樱桃〕原来这等。你相公明后日过门。鲍四娘不长在府里。只有区区在那里伏侍了。〔十郎〕容小生相谢。〔樱桃〕相公。不敢望谢。只伏侍不中。免赐嗔责便了。相公那时呵。休得哄人丢了将人脱。独自图生活。
尾声郎才女貌都不弱。又向甚春风寻播掿。十郎呵。蚤办取拭雨沾云半帖罗。
〔十郎〕多多拜上。
碧海云偷出翠微。
阿环分付小青衣。
今宵暖梦游何处。
十二楼中玉蝶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