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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一六九德人与神人
《庄子·天地篇》云:“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逍遥游》篇云:“神人无功。”《天下》篇云:“不离于精,谓之神人。”
予按,《孟子》曰:“圣而不可知之谓神。”《易》曰:“阴阳不测之谓神。”故神人者,得意生身,神通自在,不可以凡情测也。德人者,抱德而犹未能入化境也。陆方壶云:“德人者,全德之人。居无思,行无虑,言动静无心也。不藏是非美恶,即所谓不思善,不思恶者。且与天下共利以为悦,共给以为安,以身寄托于天,而不知有此身也。惟其不知有身,故超乎婴儿之失其母,况泛泛乎不知其所依,倘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而乘乘兮不知其所归。财用饮食余足,而不知其所从来者,无心于求,故人不见其乏,而常若至足也。全德之人其状若此。上神者,神上升,而日月之光反乘于下也。盖神者,旁云气,挟日月,而游乎不测之景,故能如此。使其一为躯壳所累,则又焉能倒景下视,虚明洞焕,旷荡无垠乎?故曰:与形灭亡,是谓照旷。道家所谓入金石无碍,步日月无影,意盖如此。命者,天之所赋,情者,性之所发。致命尽情则中致而和亦致矣。是故上下与天地同流,而物累为之尽亡矣。故曰:天地乐而万事销亡。”
按,《庄子·
逍遥游》篇云:“貌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其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是神人之德相也。德人之位,则逊神人一等矣。玄宗修证,得大还丹后,精关已闭,淫心淫根,一时顿拔,身心清净,抱德炀和,有如婴儿,可称德人。若十月胎圆,法身显相,神化自在,妙用无方,乘风御气,游乎六合之外,可称神人。若夫还虚之极,虚空粉碎,可称至人矣。
一七零鸿蒙示道
《庄子·在宥篇》: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噫!毒哉!仙仙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鸿蒙曰:“噫!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芸芸,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将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此段示归真之理趣,返还之要术,最为简当。曰鸿蒙曰混沌,乃指息念双销,寂照双忘,不识不知,无人无我之时,老圣曰“复归于无极”是也。吐尔形体者,忘形也。黜尔聪明者,忘心也。身心两忘,人伦庶物,普皆泯迹。于是反乎太初,与涬溟合一,解粘去缚,莫然无魂矣。各复归其根者,返朴还淳,复我本有之性真矣。总教人物我二忘,复归于混沌,离心意识,离情见,离取舍,无为自化,清净本然,斯可仙仙乎归矣。
一七一啮缺问道
《庄子·知北游篇》:啮缺问道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此段问答,亦示凝神调息之下手工夫,兹特申其义曰:正汝形者,身不动而神自安也。一汝视者,含光内照,默默垂帘仔细看也。如是则天和将至,谓先天真阳来时,浑身温暖融和如醉也。摄汝知者,神依于息,只知息之出入,不起别念也。一汝度者,息之出入与神谐合,虚无自然,如中绳墨也。盖息未调时,出入无度,及至心息相依,调之极熟,纯乎自然,则绵绵密密,神不离息,息不离神,相与归一,而阖辟有度矣。神将来舍句甚妙,自来解《庄子》者,皆不知结合实际之调息工夫,故言不中肯綮,语无着落。神将来舍者,元神现而心识忘也。
啮缺当下做工夫,随听随悟,忽然睡去。被衣于是大悦。盖悦啮缺之能“行解相应,调息未久,即能睡着”也。乃作歌而去。歌意教人身心不动,昏昏默默,混混沌沌以养性也。曹山谓:“学道者如狸奴白牯,但饥来食草,渴来饮水,不愁道不成也。”与“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旨意适合。故办道当学混沌,若婴儿之未孩,斯可以归真而复朴矣。
一七二关尹论道之一
《列子·黄帝篇》: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姬!鱼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焉得而正焉?彼将处乎不深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一其性,养其气,含其德,以通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于车也,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其弗知也,坠亦弗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遌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
此段妙文,亦载于《庄子》,乃道家了命之学也。曰“纯气之守”,曰“一其性,养其气”,皆心息相依,翕聚天宝之功夫。曰“藏于无端之纪”者,示身外虚空一着,凝神于虚,而空其身心也。“游乎万物之所终始”者,返乎真空,契乎象帝之先也。凡“貌象声色”,皆属后天色身,若执色身求道,何能超出形象之外,先天而天弗违乎?故必向身外虚空中凝神调息,才能返到先天之境,与太一相混化耳。
以下复申述全神之要,神全则形全,寒暑不能侵,生死忧患不能入,此养神所以为养身之要也。“圣人藏于天”者,以我之小天地(心息也)蛰藏于乾坤之大天地(身外虚空)中,◎能如是之象,我与乾坤冥合为一,混化于无形,故与虚空同体,天地同用,色身与法身不二,动静阖辟,与大化相终始。《庄子》所谓“道通为一”是也。故云:“唯达者知通为一”。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
施肩吾曰:“天人同一炁,彼此感而通。阳自空中来,抱我主人翁。”张紫琼曰:“天人一气本来同,为有形骸碍不通。炼到形神冥合处,方知色相即真空。”人藏于天,故能天人合发,而万化定基,是名天游。若论工夫,只是凝神于虚,心息相依,而获大定耳。《参同契》曰:“真人潜深渊,浮游守规中。”及“原本隐明,内藏形躯”等语,即祖此立说。儒家杨雄《太玄经》谓“藏心于渊,美厥归根。”亦祖此立说。实为柱下凝神调息之秘奥也。
一七三关尹论道之二
《列子·仲尼篇》:关尹喜曰:“在己无居,形物其着。其静若镜,其应若响。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违道,道不违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视听形智以求之,弗当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用之弥满六虚,废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远,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知而忘情,能而不为,真知真能也。发无知,何能情?发不能,何能为?聚块也,积尘也,虽无为而非无理也。”
关尹此段妙论,其可谓契道环中,光前绝后,乃玄宗最上一乘之旨,柱下见素知常之妙道也。在己无居一语,深契《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旨。形物其着,则头头上明,物物上显。紫阳真人所谓“无一物非我心”也。其静若镜,寂而照也,而常照不废。《庄子》曰:“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镜之用,鉴物而无情,来则应之,去则不留,故以此喻至人无心应物之妙也。“其动若水”,普润而无心也,又水虽动而湿性不变,示至人随缘不变之密旨也。其应若响,示随扣随应,大声则大应,小声则小应,齐声则齐应,随击扣以无亏,示普应而无心之妙也。“其道若物”者,示随其量而与之,无欠无余,如理如事,无不圆满也。“默而得之”一语,表心契之妙,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性成之者得之”,谓心性本自圆成,契证即得,不由造作而得也。“发无知”一语,与《般若经》“无知”之说吻合。“知而忘情”一语尤《楞严》“知见无见”之妙旨。涅盘无漏真净,关尹盖亲证之。合上节养气藏神之旨观之,柱下之心传,玄宗之道妙,揭露无余矣。
一七四亢仓证道
《列子·仲尼篇》:陈大夫聘鲁,私见叔孙氏。叔孙氏曰:“吾国有圣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圣乎?”叔孙氏曰:“吾曾闻之颜回曰:孔丘能废心而用形。”陈大夫曰:“吾国也有圣人,子弗知乎?”曰:“圣人孰谓?”曰:“老聃之弟子有亢仓子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视而目听。”鲁侯闻之大惊,使上卿厚礼而致之。亢仓子应聘而至。鲁侯卑辞请问之。亢仓子曰:“传之者妄。我能视听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鲁侯曰:“此增异矣。其道奈何?寡人终愿闻之。”亢仓子曰:“我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肢之所觉,心腹大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鲁侯大悦。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二圣皆契于笑中。妙!妙!)
此章彻上彻下,言简意赅,函盖无余,神妙破的。宋永明禅师着《宗镜录》,亦引用此文。其释“自知”一语,谓妙契一心,圣圣相传,唯此道也。
玄静曰:篇中“心合于气”数语,指示心息相依,而忘形养气,忘气养神,忘神养虚,三关工夫,摄无不尽。实属简妙之至。所曰“视听不用耳目”,乃“六根休复,异性入同”之证也。古人云:“见不用目,听不用耳”,乃道人真实境界。
《楞严经》云:“汝但不循动静合离,恬变通塞,生灭明暗,如是十二诸有为相,随拔一根,脱粘内伏,伏归元真,发本明耀,耀性发明。诸余五粘,应拔圆脱。汝岂不知,今此会中,阿那律陀,无目而见;跋难陀龙,无耳而听;殑迦神女,非鼻闻香;骄梵钵提,异舌知味;舜若多神,无身觉触;得寂声闻。如此会中,摩诃迦叶,久灭意根,圆明了知,不因心念。”
斯可证仙佛所修,六根解脱,尘销觉圆,无二道也。噫!设伯阳不祖《易》象而祖伏羲黄老关尹亢仓庄列以着《参同契》,必当更有可观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