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三大顺与大宁
老圣曰:“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于大顺”。《庄子·天地篇》曰:“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又《列御寇篇》曰:“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宁”。
释曰:大宁者,无为泰定之宇,希夷之乡,太玄之境,无灾无害,无累无忧,吉祥至也。学者须到情忘见歇,豁然契证,方许相应。最初下功,至外息断绝,能一定三小时之久,亦可谓少分相应。总之,身心未到大定之前,无大宁之可言也。有定方能有宁。大顺者,大自然也。有气化之大顺,火侯变化,纯乎自然,妙契先天,如庖丁之解牛,痀偻之承蜩,是其义也。有神化之大顺,境智妙合,随心所转,无不自在,如《华严》十地菩萨,得心自在与法自在,随其心念,神化莫测,妙有无穷。可谓大顺之至矣!此非还虚之极,与道合真,未易臻此境界也。
一五四玄德与玄同
老圣曰:“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又云:“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于大顺”。《庄子》曰:“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释曰:老庄皆揭玄德。玄德即修道也,常住真心之别名也。返乎无始,方契玄德。心息相依,而至真空现前,可谓“性修反德”矣。“为而不恃”等句,形容无心应运,功成弗居之妙。若有己即有始,有私即不普,是故契玄德,普物而无心,顺事而无情,如镜成影,日照风回,应物付物而不自居功矣。
老圣既揭玄德,又揭玄同。经云:“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释曰:玄同者,谓旋转万流,同入于玄,寄迹殊妙得不二。如《华严》入法界品五十三善知识,各说差别法门,一一销归自性,皆获解脱。解脱同而门庭异,平等中现差别,差别中示平等。故达玄同之用者,能于无差别中有差别身,于有差别身中入无差别定,于无差别定中现有差别境,于有差别境中示无差别智,妙入《华严》无障碍解脱之门矣。又曹山寂禅师立三种堕。玄同之士,能随处自在,即是随堕。随类自在,即是类堕。如陈翠虚仙师了道之后,肩担为人箍桶,行歌于市曰:“有漏教无漏,如何水泄通;既然圆密了,内外一真空”。岂非同于《华严》之鬻香长者,与婆施罗船师乎?仰山扫地次,沩山问:“尘非扫得,空不自生。如何是尘非扫得?”仰扫地一下。沩曰:“如何是空不自生?”仰指自身又指沩。沩曰:“尘非扫得,空非自生,离此一途,又作么生?”仰又扫地一下,又指自身,并指沩。临济栽松次,黄檗曰:“深山里栽许多松作甚么?”济曰:“一与山门作致,二与后人作标榜”。道了,将锄头筑地三下。檗曰:“虽然如是,子已吃吾三十棒子也”。济又筑地三下,嘘一嘘。檗曰:“吾宗到汝大兴于世”。如是无一法而非玄即俗即真,旋转万流,同入不二之门,妙契无生之旨矣。
玄同之妙有二:其一,乃迹同而用异;其二,乃迹异而用同。如《华严》入法界五十三品善知识,或现比丑比丑尼身,或现人王居士身,或现神仙外道身,乃至童男童女身,顺逆权实境界不同,而秉毗卢法邸则一,此所谓迹异而用同也。潜虚真人谓:“吾之同,同于玄,非同于迹”。示此义也。迹同而用异者,乃和而不流之旨。譬如同一睡觉,同一行坐,同一见闻,同一饮食,有道之人与无道之人,境界悬绝。姑以睡觉论,至人寤寐一如;凡夫神魂颠倒,乱梦如山。又如未做工夫之人,睡中鼻息如雷,神息不相守;久做工夫之人,一睡则心息相依,鼻息无声,如入禅定,经称“三昧卧”者是也。凡夫入声色场中,被声色所转,圣人不尔。此所谓迹同而用异也。
一五五知荣与守辱
老圣云:“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释曰:荣辱亦是象言,迨指身心言也。心体广大,包涵万象,所谓常住真心,性净明体,历劫不迁,何等超脱,是所谓荣之象也。四大色身,假合而有,秽浊不湛,是辱之象也。若乃外其身,而以心合息,空诸所有,使心息融和,荣辱二忘,渐至于泰定,则内外二空,成如此之象,是名虚中,为天下谷也。身心二忘,根尘俱泯,先天元阳真炁,冲关透顶,抱我法身,育我色身,内外兼养,身心一如,宾主互融,色空一际,平等不二,妙契如如,常德乃足。六识忘而三毒灭,复归于混沌,有无不立,圣凡位中不能摄,此归元之极致也。噫!反朴之妙,岂有过于是哉!
一五六性起与缘起
性起者,依本源自性,任运而起。老圣曰:“善行无辙迹,善计不用筹策,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庄子》曰:“彼是莫得奇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又曰:“冉相氏得其环中随成,与物无始无终,无几无时”。又曰:“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此老庄性起之学也。佛教唯禅宗与华严宗言性起,其余各家皆说缘起。缘起之法,真妄和合,故有染净等差别。若性则纯真无妄,清净无染,应物无情,普顺无心。虽万行庄严,而一尘不立,唯斯为贵。《华严经》中有如来性起妙德菩萨之名。又,华藏世界,积种种庄严,皆性起妙德之相大。入法界品,婆须密,迹近淫荡,而或唼或吻,或抱或执,或瞻或触,皆能使人解脱情累,得大利益,此彰如来性起妙德之用大。以性起无作,故能转物;缘起随物,故被物转。被物所转,故能见物而不见心。无作妙行,故常动而常寂。又,性起则一真独露,缘起则六识缘然;性起则事随理融,心与境泯;缘起则能所交接,知见纵然,不能清净宁一,理所当然矣!
玄宗性起法门,同于华严宗如来性起妙德之旨。故老圣曰:“道生之,德育之”。缘起杂净染,性起有净无染,故老圣曰:“清净为天下正”。缘起有执心,以能所未亡故;性起无执心,能所不立。故老圣曰:“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也。缘起立量,内外未融;性起超一切量,显示无尽。故《庄子》曰:“体尽无穷,而游无朕,无内无外,无始无终,无几无时”。缘起属对待,性起属绝待,故《庄子》曰:“道通为一”。又曰:“知通为一”。又“万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又曰:“叁万岁而一成纯”。老圣曰:“通于一,万物毕”。又曰:“圣人抱一,为天下式”。是则玄宗一道融通,一真独露,亘古今而现圆成,泯自他而为一致。自非上智,鲜有不望洋兴叹者矣。
玄宗禅宗性起法门之大体既如上述,敢问其大用何如?答曰:虚寂自然,清净宁一,其妙处,可将老圣所谓“无为而无不为”及“为之而无以为”二语赅括。禅宗称之为“无功用道”是也。以“无为而无不为”,故常寂常动;以“为之而无以为”,故常动而常寂。常寂而常动,故居无不无;常动而常寂,故处有不有。以居无不无故,大用繁兴,万德斯彰;以处有不有故,圣智虚融,一尘不染。如《肇论》云:“应化无方,未尝有为,寂然不动,未尝无为”。又云;“不尽有为,不住无为”。斯诚性起之妙用,般若之深行。禅玄合参,千圣同轨,虽其尘垢秕糠,犹足陶铸尧舜者矣。
佛氏小乘依业感缘起;大乘法相,依八识缘起;大乘三论,依真如缘起;大乘密教,依六大缘起。天台宗只云性具,不言性起,性具犹在缠之如来藏,若性起则事事无碍,显出缠真如之妙用矣。禅宗举拳竖拂,运水搬柴,莫非第一义谛,乃至一棒一喝,能令智者顿开慧眼,顿契无生忍,皆性起之妙也。庄子之“无一而行”,亦犹是也。
一五七生灭与灭生
《涅盘经》曰:“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楞严经》曰:“诸行无常,念性无生灭”。教中皆谈生灭,惟禅玄二宗,却示灭生。如圆悟禅师云:“悬崖撒手,自肯承当,绝后再苏,欺君不得”。宗下每云“大死大活”,是灭而后生之妙旨也。玄宗《参同契》云:“节尽相禅与,继体复生龙”。又云:“一九之数,终而复始,含元虚危,播精于子”。又云:“晦至朔旦,震来受符”。又云:“藏隐其匡廓,沉沦于洞虚,金复其故性,威光鼎乃熺”。又云:“气索命将绝,休死亡魄魂,色转更为紫,赫然成还丹”。亦示灭而后生之妙旨也。生而灭,顺行也;灭而生,逆转也,复命之玄机,丹家之秘奥也。
灭而生之复命玄机,先须识“身外虚空”一着,此是我生处,能在生处去死,方死不落空。《参同契》所谓“知白守黑,神明自来”是也。若不识生处,徒去守静止念,心灰意灭,则落于枯禅断空,神明不来,非枯木龙吟之境。故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也。
洞山云:“枯木花开劫外春,倒骑玉象趁麒麟”。示灭而生之妙也。《易》卦剥复相继,亦同此义。又如《革卦》之象,《易》云:“水火相息”。相息而成《革》,取灭息而后生息之意。大死大活,正灭而生之妙也。《大学》云:“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不言始终,而言终始,亦契剥复相继之义。是故玄宗禅宗儒宗,逆流而出生死海,皆取灭生之秘旨也。
一五八小我与大我
《庄子》曰:“至人无己。”又曰:“大同无己。”所谓无己,只是无小我,非是无大我。小我者,众生妄执现前七尺之躯为我也。大我者,即真我,大法身也。老圣谓之“大象”,《庄子》谓之“大一”。东华真人云:“法身刚大通天地,性真圆明贯古今。”和阳真人云:“我自问我我何人,真我不识枉求真。岂知太乙含元始,彻地通天共一身。”皆指大我言也。《大涅盘》揭常乐我净之四德。所谓我,亦指大我法身言。故经云:“有大我,故名大涅盘。”首山禅师云:“白银世界金色身,情与无情共一真。”小寿禅师云:“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华严经》云:“唯一坚密身,一切尘中现。”《大通经》云:“如如自然,广无边际。”皆示大我义也。
小我譬诸海中一浮沤,大我乃清净大海也。身执一破,则七识转,则小我化而大我显,心境一如,物我无间矣。三丰翁云:“真心浩浩无穷极,无限神仙从里出。世人躭着小形骸,一颗玄珠人不识。”所谓小形骸,即指色身小我言也。所谓真心浩浩无穷极,即指大我法身言也。《圆觉经》曰:“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楞严经》曰:“譬如澄清百千大海,弃之唯认一浮沤体,目之为全潮,穷尽瀛渤,汝等即是迷中悟人。”此斥妄执色身小我之颠倒也。
儒宗之克己,即克此小我。曰天下归仁,则乾元面目现,大我大法身彰矣。明儒赵大洲《克己箴》曰:“吾有大己,俯万物而观天地者也。大己不浃,小己揭揭。小己既克,大己泼泼。古之善克己者,视于无形,听于无声。动无轨辙,言非述称。四用返一,一真流行。无体无方,礼嘉而亨。少有意必固我作类,妙用齐滞,且为痿痹,此为不仁,而株橛小己。是故无己为克,真己为大。至大为仁,体无对待。不见大小,焉知内外,性此曰圣,复次曰贤。小子至愚,择焉执焉。”
予按,三教圣人,皆教人空小我而证大我。玄宗工夫,在身外心息相依,依极而化,入于大定,契乎真空,正是舍小趋大,泯内外之畛域,露一真之全体。如三丰翁曰:“心同日月大辉光,我与乾坤为表里。”又曰:“阳神妙体同太虚,黍珠一粒包天地。”紫阳翁曰:“分个孩儿骑鹤去,虚空粉碎见全身。”皆示证大我之妙也。《庄子》“七大”曰:“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皆大我之象也。故宗门古德云:“法界即我,我即法界。”彼仅以七尺之幻化身为我,不知以法界藏身为我者,安知大我之妙哉!
第4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