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三有方与无方
《庄子·刻意篇》云:“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第一种人)。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第二种人)。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第三种人)。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第四种人)。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同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第五种人)。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第六种人)。故曰: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焉,休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恬淡平易,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
邱琼山曰:“乐山薮者,往而不能返。仕朝廷者,入而不能出。恬于教诲者,屈而不能伸。躭于养形者,存而不能忘。是非真性之然也”。陆西星曰:“历举五等有方之士,而归重于无方之圣人。刻,峻削也。尚,高尚也。怨,愤也。诽,讪也。枯槁赴渊,自甘寂寞,而投于深山穷谷之中,若赴诸渊也。为修,修契其身,无不忘,无不有,即无为而无不为之意。澹然无极,言无底止也”。
予按,庄子所举五等人,皆刻砺其意而行其所好,未能忘我忘物,反一无迹。若夫体道之士,性修反德,体合真空,行无辙迹,故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曰忘曰休,曰平易恬淡,曰虚无无为,皆与道相参,而复性之妙谛也。学者心息相依,贵得其平。平则息顺而心和,一到神息两忘,泰然入定,人法双忘,境智俱泯,有无不立,正澹然无极之时也。于斯时焉,天地正阳,翕然归来,寂而感通,静而能应,愈空而愈有,愈忘而愈纯,愈纯而愈化,乃至法界与我,浑无间隔,是名道通为一。唯一故神,神故无方,处有不有,居无不无,阴阳之所不能拘,造化之所不能测,岂非至人之行径耶!故曰:“无忘不忘也,无有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真忘心之妙,非一般刻意修治者所能企也;无方之妙,非一般粘滞未尽执着未消者所能入。故刻意之与忘意,无方之与有方,即有住生心与无住生心之别也。
一三四天合与人合
《庄子·天道篇》云:“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胶胶扰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刻意篇》曰:“虚无恬淡,乃合天德”。又曰:“一之精通,合于天伦”。
陆西星曰:“天德出宁者,本天德以治,而万物自宁也。天之德,无为自然而已,故日月自照,四时自行,昼夜自其有常,云自行,雨自施,无心于物而万物自宁也。天道之运,无所积也;君人之德,亦如是也。信乎其天之合,而非人之合也”。
玄静曰:治国与治身,其例一也。天德者,天心也。与天心合,则虚无自然,火侯纯乎先天,而返还自易;与人心合,则起意着相,纯乎勉强,背乎自然,步步落于后天,返还之效,即难见矣。天德而出宁一语最妙,谓若与天心合辙,则虽出而静,动亦定,静亦定,四威仪内,无不定时也。斯即“大定持之”之意。是故虚无恬淡,妙性冲然,寂照忘知,任运无碍,虽有为而不累于有,虽无为而不溺于无。有无不着,中道不居,斯可以超脱自在矣。
葆真子曰:“今夫人亦甚眇矣。所以可谓天仙者,以其心天之心,必复其性之初。不复其性之初,则泊于情之末。复性所以之天,泊情所以之人。之人也者,子独察夫子之用心,其同乎人者几,其同乎天者几。去其人,就其天。心无不天,乃所以为真人。人之于真也,斯可语天仙矣”。
玄静曰:情在则为凡人,情忘则为仙圣。忘情息见,乃转凡入圣之秘要也。若论工夫,只就偶谐三昧之一行。心息相依,依极而化,息无出入,念无起灭,泰然入定,身心俱寂,内外混忘,人法双遣,理事俱泯,境智妙空,斯可谓去人而合天矣。与天合者,与太虚同体,与天地同用者也。同体者,道通为一也;同用者,任运无心也。妙正真人曰:“无心应运,泯照而觉圆,非造道之极,脱体无依者,未易语此也”。
一三五真空与顽空
真空与顽空,一有造化,一无造化;一是圆空,一是断空。若约工夫而论,真空乃外呼吸断绝,神炁同定,息念双销,性命合一。至静极而动,一阳来复之际,则妙显焉。此中有无一体,妙窍同玄。悟元子云:“一轮明月天心照,半夜雷声震神州。”契真空不空之妙也。故真空乃融有于空,至无而含至有,空而不空,体用一元,微显无间也。此中有无尽生机,无穷造化。《大通经·真空章》云:“先天而生,生而无形;后天而存,存而无体。然而无体,未尝存也。故曰不可思议。”又云:“包含万象体,不挂一丝头。”又曰:“心灭性现,如空无象。湛然圆满。”浮邱翁曰:“真空无我,大返大还,浑然一炁,归合先天。”此真空之妙旨也。若夫顽空,乃偏静沉空之类。冥冥昏昏,只是遏止念头不起,心如止水而已。古人比之死水不藏龙,良有以也。所谓身如枯木,心如死灰是也。是故无生机,无造化,近世枯禅一流,正契此象也。
丹法以真空一着为最要,此钟吕门下相传之嫡旨也。是须由无呼吸之大定,工夫深入,身心寂然不动,人法双遣,境智妙空,内外如如,成如此之象。工夫到此,内则己土现前,五行四象自合,坎离自交,而成七返之功;外则戊土现前,先天一炁,不召而来,抱我法身,培养我色身,色法兼得利益,元阳日长,而成九还之妙。外还内返,同时进行,沐浴封固,不待安排。故钟离子曰:“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吾亦物也,于是探其本,集其灵,去有归无,返于真空。返其真空者,必先除其衅焉。”纯阳翁曰:“妙宝炼成非偶尔,真空了却始超然。”三丰翁曰:“俺只待搬火炼真空,寻光破鸿蒙。”又曰:“直到真空地位,大用现前,龙女献一宝珠,金光发现,至此方为一得永得。”又曰:“了了真空色相灭,法相长存不落空。”又曰:“运起周天三昧火,锻炼真空返太无。”又曰:“金丹炼就了真空,千年万载身不动。”是少阳文始二派丹诀,皆注重真空之证也。
重阳祖云:“虚空返照虚空景,照出真空空不空。”又云:“墓中常有真空景,悟得空空不作尘。”又云:“要见真空,元始虚无是祖宗。”王玉阳云:“一悟真空总了仙。”邱长春《太空歌》云:“禅为宗,道为祖,打破金木水火土。光明相射含真空,却笑一二三四五。也非道,也非禅,杳杳冥冥合自然。万事剔开清净眼,赤空朗耀照无边。”于清风云:“未至真空,阳神难出。”葆真子云:“惟真空无我,然后能脱胎神化。”张真人云:“别寻玄妙合真空,虚无事了。”此纯阳门下,北宗相承,以真空为重之证也。
紫阳《金丹四百字序》云:“然金丹之生于无也,又不可为顽空。当知此空,乃是真空,无中不无,乃是真无。”石杏林《还源篇》云:“岂知丹诀妙,终日炼真空。”陈翠虚云:“既然圆密了,内外一真空。”白玉蟾云:“真空平等朱砂鼎,虚彻灵通偃月炉。”又云:“但坎离既济,姤复交融,了得真空命脉;天地理,万物春风,阴阳外,天然夫妇,一点便成功。”龙眉子云:“有为一切皆非实,悟取真源空不空。”此纯阳门下,南宗相承,亦以真空为重之明证也。
东祖潜虚真人着《南华副墨》,纯揭真空妙论。昔汪师示入室弟子,亦以真空一着为最要,谓为丹法之玄枢,返还之秘键,成真之轨躅,了道之捷径。然历观古今丹书,言龙虎铅汞者,触目皆是,揭示真空者,反寥若晨星,何哉!
洞山云:“体合真空非锻炼。”万回云:“真空不坏灵智性,妙用常恒无作功。”《庄子》之天门“出无本,入无窍,自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亦示真空义也。体合真空,乃禅玄二家不二法门。故陈泥丸云:“返本还源为真空。”吕祖云:“举世尽皆寻妙窍,谁人空际得真诠。”即以五家祖书而论,一到真空,则“妙窍同玄,有无一体”,即得《道德经》之纲领。一到真空,则“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即得《阴符经》之机用。一到真空,则三家自然相见,四象自然会合,五行自然攒簇,即得《参同契》之符宝。一到真空,则“真性自然透露,妄惑自然消除”,即登《悟真篇》之堂奥。一到真空,“以寂而感,先天真乙之炁,不召而自来,犁耡不费力,大地皆黄金”,即开《入药镜》之宝藏。五家祖书,但以真空一一印之,无弗契者。诚为玄修之指归,入圣之炉鞴也。
一三六持后与鞭后
《列子·说符篇》云:“子列子学于壶丘子林。壶丘子林曰:’子知持后,则可言持身矣‘。列子曰:’愿闻持后。‘曰:’顾若影,则知之。‘列子顾而观影:形枉则影曲,形直则影正。然则枉直随形而不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谓持后而处先”。
释曰:息自心起(古人造字,自心为息,具有深义)。息调则心静,心暴则息粗,心平则息细。息与心,亦犹影之与形。故心息相依,持后之诀。能持其后,则返乎先天而处先天矣,此即示后天返到先天之妙道也。或曰:持后处先,即老圣“后其身而身先”之旨。故玄宗修持,心息在外相依,俾达真空之境,乃持后处先之秘旨也。
《庄子·达生篇》云:“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谓学养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待门庭,亦何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证,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鞭其后,则前被挤,亦于于然行矣)。‘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其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悬薄(犹言富家与贫家也),无不超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释曰:道在先天,然非借后天色身不能进修。是故明哲保身,不立乎岩墙之下,不涉畏险之途,不妄费精神,以沽名邀誉。一切无益之事,有伤于身心者,均摒弃不为。内以养己,外以防身,庶不致后天累倒先天。《老子》曰:“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又曰:“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皆示斯旨。邵子曰:“若问先天一字无,后天方要着工夫”。亦同鞭后之意。谨持于后,乃可超先。此《庄》《列》鞭后持后之旨,寓有借假修真之至意,我人应加以注意者也。
第4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