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题王心湛《阳明学》1940年
口中衔石阙,坐见劫火烧。天人在何许,或有龙场苗!迷悟不由他,今古元同条。仁者勤善巧,未欲虚空逃。尺书远见遗,令我思参寥。阳明乃古佛,岂与万象凋。于何证良知,冥冥亦昭昭。聋俗眩名字,郑声乱《箫》《韶》。廓彼垢染心,默成意已消。赞喜自吾分,附诗慰飘摇。所嗟言语拙,未至功德超。慎勿恣流布,但可示久要。
《庚辰岁除遣兴》,第一首起首对句便见力量,上用”头白斋心“,故下用”宵残炳烛“。又”宵残“亦示除夕,如作”残宵“,则属对既疏,意境又泛矣。”言因俗异真俱遣,行与忧违乐可常“,以《肇论》对《易经》。上言”真“亦在当遣之列,下言违”忧“乃能有乐。”忧“字所表者广,如利害计较、习气缠绕皆是。迷者不悟,或以可忧者为乐,不特不肯相违,反从而增上焉,则亦焉能乐耶!”梦里春日似还乡“改为”春来清梦似还乡“,”春来“较自然,”清梦“对”苍生“亦较稳当。”遍地“改为”一世“以对”九阳“,句首、句尾自相对也。第二首”伐竹苦传供美箭“一语,便包得工部《石龛》一首。用典使人不觉,而隐讽罗斯福《炉边闲话》所谓”当使美国成为被侵略国家之兵工厂“,尤为古人意境所无。”种桑悔不植高原“,以陶对杜,铢两悉称。小而书院大而一国,更大而天下之事,皆一语尽之。
庚辰岁除遣兴二首1941年
头白斋心学坐忘,宵残炳烛送年光。言因俗异真俱遣,行与忧违乐可常。痴尽苍生终罢战,春来清梦似还乡。时人竞逐羲和驭,一世弯弓射九阳。
沧沧寒日尚临轩,云外三山雪正繁。伐竹苦传供美箭,种桑悔不植高原。村尨当路时惊客,病鹊依檐懒负喧。愁思每随江水去,似闻巫峡有啼猿。
《江村遣病》十二首,老杜以后,无此笔力。此诗音节是杜,而用事之博、说理之深过之。如”长年唯杜口,万事莫藏胸“之句,对仗亦复无迹可求。如”崩崖从古赤,沙草暂时青“,全是老杜句法,上喻战争,下况邦国,固非仅写目前风景而已。”苍鹅“典出《晋书》”苍鹅冲天“,识者预知五胡之乱。”老农“实以自喻。”打鱼“”扑枣“全用杜,故引起”杜甫羁蜀“之句。中国文物已尽,故”诗到三唐尽“,而”书从六国传“乃指学术但知稗贩欧美耳。建立新秩序、统一全世界,皆”驾龙“之想也。”三害“随人会解,轴心国即是一例。”明珠“喻神州,”可卖“则傀儡之事,此亦难得以一例尽。”可话桑麻“二语全用陶,但”可“字一换,便觉今日气象与当年迥别。用古直须如此方活。”卒争渡“以譬争霸,”商船上滩“意指趋利。”吴地“”杞天“,对仗工稳;”河伯“”王乔“,铢两悉称。”几人留少壮“,”人“以喻国,盛必有衰也。
江村遣病十二首1941年
雾重山河渺,林幽日月昏。乱流知不断,拳石恐无根。鸟印空中灭,天心夜半存。穷年栖隐迹,壁观近沙门。
医拙难除病,僧多不会禅。诸天光似墨,周道直如弦。诗到三唐尽,书从六国传。庙谋夸剑利,物命等蕉坚。
岁久兵犹阻,春前病未苏。疲氓饥欲散,宿鸟夜频呼。冰炭随情异,甘酸入口殊。在缠知语拙,众醉力难扶。
说梦方占梦,知游已罢游。心生缘有取,佛在但无求。吹网焉能满,寻声卒未休。空华消不尽,门外总山丘。
成沤元自海,噫气强名风。见有天人隔,心知昼夜同。文如虫蚀木,行是鸟飞空。西岭千春雪,何年始欲融!
兵气连黄雾,春星数暗萤。崩崖从古赤,沙草暂时青。遇客求鸮炙,因风辨塔铃。蝮蛇犹未殄,鲛鳄近南凕。
水落沙逾阔,山长路转多。春禽仍睍脘,老树总婆娑。草屋依岩辟,风帆待雨过。万方征战急,凄恻对苍鹅。
处处征丘甲,朝朝挽日车。荒城风堕瓦,野树冷栖鸭。岁始盘飱减,春乾麦垅斜。老农忧旱虐,遍地播焦芽。
独念谁真宰,群生自苦轮。打鱼休再集,扑枣岂容瞋。杜甫还羁蜀,陶潜欲避秦。犹然归宛马,不得靖胡尘。
失计除三害,空言驾六龙。明珠犹可卖,尺布不堪缝。野雀衔蝉去,瓜田抱蔓终。长年唯杜口,万事莫藏胸。
地味偏姜桂,人心憯镆邪。周衰星在罶,越奋士尊蛙。齐物终忘我,观生未有涯。相逢无杂语,但可话桑麻。
薪卒时争渡,商船逆上滩。不忧吴地尽,犹觉杞天宽。河伯迎箫鼓,王乔奉药丸。几人留少壮,安得老鱼竿。
《谢北叟》用问答体。昔陶公有”清晨叩门“之篇,工部有《羌村》”驱鸡“之作,并托始屈子,上拟《渔父》。东方《答客》,子云《解嘲》,以及枚乘《七发》,孟坚《宾戏》诸篇,皆本于屈。但两汉各家演为骚赋,晋唐诗人自出机杼。陶则明用”汨泥“,显有线索;杜则托之”倾榼“,浑无迹象耳。吾诗”南翁“实以自喻,”北叟“不必有人。”不除陵气“二句说理。”圣者自尧“四句心平气和,以视老杜用”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事演变为五言,意存愤世嫉俗者,又貌似而神过之矣。
谢北叟1941年
南翁寄山南,出谷逢北叟。敷坐前致辞,聊共酌春酒。万物倏已陈,吾辈当速朽。人生一世间,趣舍各谐偶。胡语胜唐言,少年憎老丑。无为守古辙,善巧信多有。不闻养生术,如牧鞭其后。感此药石意,所愧铸尘垢。数穷思括囊,强斵惧伤手。不除陵气贫,宁窥天道久。圣者自为尧,惑者自为纣。惑圣吾安知,默存复何咎。
独语曰谣。”击壤“者,在野之言也。《击壤谣》二首,有陶之拙,兼杜之放,而理境过之。亦用《易》理,亦有玄言。”黄屋“四句是杜,”六籍“二句是陶,”道衰“二句是建安七子,而”辞危识心苦“一语,可以综括二诗。第二首较深,”本不异淄渑,何由判兰艾“二句,对仗虽工,读之殊不觉,斯为上乘。
击壤谣二首1941年
往圣制文字,止戈以为武。山风扰万物,在象斯名蛊。胥敖尚蓬艾,周原良膴膴。胡为弃三正,陷此戎与虏!烝民艰粒食,虚空成网罟。力追夸父渴,迸触共工怒。黄屋谁为尊,白骨亦易腐。长城不救秦,龟山终蔽鲁。道衰见俗薄,辞危识心苦。六籍至今存,区区竟何补!
单豹岩居子,猛虎食其外。吕梁塘下游,出入于悬濑。人间无畏途,衽席始堪戒。嗟彼风波民,攻取为患害。杂毒甘如醪,徽纆持作带。本不异淄渑,何由判兰艾!强梁孰后亡,岂论成与败。入山避蛇蝎,近树防蜂虿。智者慎居方,忧吝存乎介。群迷不可回,我行日已迈。
第1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