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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法源寺,唐之悯忠观也。丁香最盛,中有石幢,为辽代旧物,壁嵌唐苏灵芝碑。又一碑为史思明书,其结衔为御史大夫幽州太守。
京西花之寺,其名甚雅,而无故实可考。顷读天录识余,谓青州亦有花之寺,亦不识其命名之义。
长椿寺向藏九莲菩萨像,盖明神宗后像也。明思宗小皇子病笃,时呼九莲菩萨,责薄待后家云云。见明史稿。寺院楸二株最高,花时游人甚盛。
崇效寺最古,唐之枣花寺也。牡丹最盛,为都门游览之一。寺旧为明之遗民以供思宗神位之处。旧藏有青松红杏图,当明鼎革,有边将者出家于寺中绘兹图,盖有感于松山杏山之役也。自清初,名人题咏都遍。厥后,寺僧不肖,此图押之质肆。庚子后,流转入杨荫伯京卿手,卒归之寺。又有驯鸡图,无足观。
前门左右旧有东西荷包巷,顾绣荷包诸肆,鳞萃比栉,朝流士女日往游观,巷外车马甚盛。前门改建后,始尽撤之。
北京街市在未修马路以前,其通衢中央皆有甬道,宽不及二文,高三四尺,阴雨泥滑,往往翻车,其势甚险。询之故老,云此本辇道,其初驾过必铺以黄土。原与地平,日久则居民炉灰亦均积焉,日久愈甚,至成高垅云。
旧日,道路不治,虽有御史任街道厅、工部任沟渠,具文而已。行人便溺多在路途,偶有风厉御史,亦往往一惩治之,但颓风卒不可挽。光绪时,闻有某部曹便旋于道,适街厅过,呼而杖。部曹不敢自明为某官,御史亦不询其何人,杖毕,系棍而去,人传以为笑。大栅栏之同仁堂生意最盛,然其门前为街人聚而便溺之所,主人不为忤,但清晨命人泛扫而已。盖惑于堪舆家言,谓其地为百鸟朝凤,最发旺云。
昔有计偕人戏为京师立一医方,云:人中黄、人中白、牛溲、马勃、灶心土,各等分,无根水调匀之,用日晒干,车轮碾为细末,西北风送入鼻中服之,令人名利之心自然消灭。北京街道虽不治,然古昔之工程则甚备,各通衢皆有暗沟以资宣泄,水患甚少。所谓大明濠者,皆用巨石砌盖之,工极坚固,数百年来未尝败也。自修为马路,往往毁弃旧沟,一经盛雨,汪洋在途矣。旧例,四月开沟,则秽气外泄,行人不慎,往往灭顶,亦殊可惧。昔有戏为月令者曰:“是月也,臭沟开,闱墨出,举人化为官来。”“来”乃发声,盖呼仆曰“来”,官体也。亦是恶谑。
卷九市肆
京师之市肆有常集者,东大市、西小市是也。有期集者,逢三之土地庙,四、五之白塔寺,七、八之护国寺,九、十之隆福寺,谓之四大庙市,皆以期集。又有所谓黑市者,在骡马市一带,夜四鼓而集,向明而散,其中诈伪百出。纪晓岚笔记所云“高丽纸缀为裘,泥制酱鸭”,盖自昔为然,近已为官厅禁止。夜市则在前门大街以至东、西珠市口,清末始有之。
银号首推恒和、恒肇等四家,谓之四大恒,居人行使银票以此为体面。昔与某旗下友人约赴城外观剧,此友已更衣入内,久之,俄闻诟詈声,出则嗫嚅曰:“甚抱歉,需稍候也。”询其故,乃愤然曰:“帐房可恶,竟以烟蜡铺之票与我(彼时烟蜡铺亦兼兑换,并发行银钱票),故痛责之,已往易矣。”余曰:“误佳剧奈何?”友则曰:“此无奈何,余岂可以此示人?”久之,仆返,则崭新之四恒票,始欢欣而出。
当时某枢臣好积四恒票,百金一纸,万金为一束,叠置平正,朱印鲜明,时于灯下取出玩弄以为娱乐。已而不戒于火,屋中成束之四恒票并付祝融,四恒家乃大获利市。
又有柳泉居者,酒馆而兼存放,盖起于清初,数百年矣。资本厚而信誉坚,存款取息极微,都人以其殷实可靠,往往不责息。有存款多年,往取而银之原封曾未动者。
其下者为钱铺,外城则专与汉宫往来。彼时朝官有定员,官之资格,铺人一一知之,且有外任之望,此辈钱铺随时接济,便利殊甚。又下则有所谓烟蜡铺,亦兼兑换业,并出钱帖,往往出帖既多,随时关闭。而有一种人游行街巷,曰收买关门票,以少数之钱收集之。及收集将满,则又报复业,此奸商之尤者。逮宣统定钞币法,此弊始除。
汇兑庄亦曰票庄,皆山西人,交游仕宦,最为阔绰。有外放官吏,百计营图以放款,即京官之有外任资格者亦以奇货居之,不惜预为接济,然失败者亦往往而有。庄之执事皆为财东之戚友,故不虞其逃匿。东家间岁一来查巡,布衣草╂若村民,大抵数日即行。庄伙之衣服皆为公物,及去职仍以布衣归也。
金店者初亦作金珠贸易,至捐例大开,一变而为捐纳引见者之总汇。其上者兼能通内线,走要津,苞苴之入,皆由此辈,故金店之内部必分设捐柜焉。其掌铺者,交结官场,谙习仪节,起居服饰,同于贵人。在光绪季年,各种捐例并起,业此者莫不利市三倍,然皆非其本业也。故讥者曰:“金店之金在其招牌上所贴之金箔。”
绸缎肆率为山东人所设,所称祥字号多属孟氏。初唯前门之泰昌为北京人,盖兼办内廷贡品者。各大绸肆必兼售洋货,其接待顾客至有礼衷,挑选翻搜,不厌不倦,菸茗供应,趋走极勤。有陪谈者,遇仕官则言时政,遇妇女则炫新奇,可谓尽交易之能事,较诸南方铺肆施施之声音颜色相去千里矣。
福寿全者津人闫某所设,在大栅栏,始于光绪末年。闫本宫中书,家颇富有,复招多股,创为大规模之商肆。自绸缎、洋货以至中外之皮革、竹木器具无弗备,如今沪上之先施等公司者然,可谓得风气之先矣。然用户之欠贳、铺伙之偷漏,闫虽终日在肆监督之,卒以折阅破家,至投河而自戕焉。
北京工商业之实力,昔为山左右人操之,盖汇兑银号、皮货、干果诸铺皆山西人,而绸缎、粮食、饭庄皆山东人。其人数尤众者为老米碓房、水井、淘厕之流,均为鲁籍。盖北京土着多所凭藉,又懒惰不肯执贱业,鲁人勤苦耐劳,取而代之,久遂益树势力矣。昔有旗籍友人告予云:“满清之盛也,汉军人多为鲁籍,至皮岛四将归,而势力遂入关内,然其衰也亦由之。世族俸银米悉抵押于老米碓房,侵渔逼勒久,遂握有全部之财权。因债权故,碓房掌柜之乡亲故旧稍识之无者,率荐入债家为教读,遂握有满族之教权。于是旗籍人家无一不破产,并其子弟之知识亦无一不破产矣。”语虽近激,亦非无因。昔居内城,邻人某满世爵也,起居阔绰如府弟制。一日,余家人偶至街头老米铺,俄一少年至,视之,即邻家之所谓某大爷者。见铺长执礼若子侄,而铺掌叱之俨然尊长,始以骂,继以诘,少年侧立谨受。俟威霁始嗫嚅言:“今日又有不得已之酬应,仍乞老叔拯之。”铺掌骂曰:“吾安有钱填若无底壑?”少年曰:“秋俸不将至乎?”铺掌冷笑曰:“秋俸乎?汝家一侯二佐,领世职俸,养育孤寡,钱粮算尽尚不酬所贳也?”少年窘欲泣,铺掌徐捡松江票四两掷予之曰:“姑持去,知汝须演探母也。”(市井恶骂指逛窑也)少年感谢持去。家人归述之,相叹咤。俄而邻家大鼓声与嘻笑声并作矣。噫!然则碓房握满人财权说诚可信。
琉璃厂为书画、古玩商铺萃集之所。其掌各铺者,目录之学与鉴别之精往往过于士夫,余卜居其间,恒谓此中市佣亦带数分书卷气,盖皆能识字,亦彬彬有礼衷。
药肆有专售秘制一种,传之数百年成钜室者,其可数者如酱坊胡同之庄氏独脚莲、土儿胡同同德堂之万应膏、观音寺雅观斋之回春丹、鹿犄角胡同雷万春之鹿角胶,皆以致富。此外熟药铺则菜市口之西鹤年堂、大栅栏之同仁堂,每年所作膏丹行之各省,亦至钜万。酒肆之钜者曰饭庄,皆以堂名,如庆寿、同丰之类是也。人家有喜庆事,则筵席、铺陈、戏剧一切包办,莫不如意。其下者曰园、馆、楼、居,为随意宴集之所。宴毕皆记之账,并可于柜上借钱为游资,亦弗靳也。三节始归所欠,然非至年节索亦弗急。
南人固嗜饮食,打磨厂之口内有三胜馆者以吴菜着名。云有苏人吴润生阁读,善烹调,恒自执爨,于是所作之肴曰吴菜。余尝试,殊可口。庚子后,遂收歇矣。
土大夫好集于半截胡同之广和居,张文襄在京提倡最力,其着名者为蒸山药。曰潘鱼者,出自潘炳年。曰曾鱼,创自曾侯。曰吴鱼片,始自吴润生。又有肉市之正阳楼,以善切羊肉名,片薄如纸,无一不完整。蟹亦有名,蟹自胜芳来,先经正阳楼之挑选始上市,故独佳,然价亦倍常。城内缸瓦市有沙锅居者,专市豚肉,肆中桌椅皆白木,洗涤甚洁,旗下人喜食于此。
月胜斋者以售酱羊肉出名,能装匣远赉,经数月而味不变。铺在户部街,左右皆官署,此斋独立于中者数十年竟不以公用征收之,当时官厅犹重民权也。
曰二荤馆者率为平民裹腹之地,其食品不离豚鸡,无烹鲜者。其中佼佼者为煤市街之百景楼,价廉而物美,但客座嘈杂耳。
清时土木工多。殿廷曰“钦工”,陵寝曰“陵工”,官署城垣曰“官工”。或由钦派,或属工部,或隶内府。一工程出,而主者之家、木厂商人鹿集。其弊也,数成到工,即为核实。内城宅第,其曾管工程者多为木厂报效也,木厂商之富实为都人所艳羡。有探子雷者(探子,京语即打样之意),年最久,盖始于清初,长子孙者数百年。又有山子张者,以堆山石着名,皆属于木厂厂商之包工也。先用最低价以取得之,然后以续估取盈,续估过于原估往往数倍,谚谓“十包九不尽”云。
京师瓦木工人多京东之深、蓟州人,其规约颇严,凡属工徒皆有会馆,其总会曰九皇。九皇诞日,例得休假,名曰关工。剧园饭馆,坑谷为满,统名之五黄八作。工人值阴雨停工,名曰“挂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