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
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
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
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四十〗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
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
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
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
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
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四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
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
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四二〗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
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三〗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
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
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
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
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四四〗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
心也。
〖四五〗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
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四六〗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
中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四七〗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
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象,
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四八〗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
“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四九〗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迫寻
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
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
〖五十〗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
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五一〗“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
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
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五二〗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
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五三〗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
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
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
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
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
以此也。
〖五四〗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
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
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
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五五〗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
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
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
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五六〗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
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
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五七〗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
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五八〗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
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
亦不可不知也。
〖五九〗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
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
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六十〗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
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
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六一〗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
故能与花草共忧乐。
〖六二〗“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
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
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
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
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恶其游也。
〖六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
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
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六四〗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
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
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