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张文襄之敢言极谏
张相续假未满,遽闻出缺,全国臣民必视为重大之变故。
朝廷失一老臣,于政治之设施,其影响亦甚多。而张相平生,足以表见于国中者,或毁或誉,至此当有定论。窃思古之致身事君者,苟其宅心忠正,致为国用,则其一身之存亡,必关系于邦国,而况老成练达,受先帝之顾命,为贤王所倚重如张相者乎?独是尚论古人,卓然称为贤臣者,如汉之贾山、汲黯,唐之李泌、郭子仪,宋之范仲淹、司马光,彪炳史册,后先辉映。然迹其平生,各行其志:或以诤臣称,或以能臣称,或则以良臣称,其遭际不同,操术亦异,固未可强而并论。即近世宰辅,如胡文忠、曾文正、沈文肃、李文忠辈,亦莫不始终如一,各有独志之行,传之后世。以类相绳,可以知其若为诤臣,若为能臣,若为良臣者,而独可以论张相。
张相当文学侍从时,即以敢言极谏闻于辇下。朝上封奏,夕发弹章,意气粗疏,昌言无讳。内而官廷帷幄之机宜,拨乱反正之深计;外而疆臣职吏,尤多掊击;京师均目为清流。同时并称者,有黄体芳、张佩纶、刘恩傅、陈宝箴、宗室宝廷、邓承修诸公,而张相实为之领袖。夫以朝野无事,举国熙恬,而远见先识,已肃然私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致贵近侧目,皆欲得而甘心,曾不稍挫其志,直声震天下。而变法自强之议,亦即萌芽于此时矣。是此一时代也,张相固俨然诤臣也。
既而以巡抚辞京阙,扬历南东各省。所至之处,一以提倡新事业为志,而新学业之最着称者,则两粤两湖为尤盛。如路,如矿,如农林,如工厂,如学校,罗致人才,筹划款项,不足则借债以赶建设,虽地方实力,或有不及,而致讥于挥霍失对贿。然当此过渡时代,民智屯塞,政治变革之际,能以雷厉风行之手段,措置锐敏,实足趋物质文明之进步。今东南数省,经营稍易,而路矿汽机之业,得以举轫先发,未始非食张相之赐也。是其中年精壮,力任艰难,旦夕兼营,不辞劳苦者,实可以能臣称者。
洎乎丁戊之间,国事已定,下诏立宪,先帝勤求治理,畀倚老臣,征之入阁,而政治益繁,交涉频起,舆论亦稍稍兴矣。
张相则一为持平之论,盖已深知政事改革,不可操切,新政未纾,民气易溃。加以年老体政,时复多病,益无更端之建议,惟雍容坐镇而已。然内外筹备,悉循秩序,未尝延误者,未始非将相之威望,可以率属百僚,虽坐而论道,而群治易于奉行,所谓朝有良臣为国柱石者。则今曰之张相,又忽以良臣终矣。
是以综观张相之一生,实可为三大时期之区划。而其所以随时通变者,一则其秉质之不滞于物,一则其好名之心,有以战之耳。京官偷息,则以言论为清高;疆吏阘茸,则励行事为干练。即至弥留疾革之时,犹自以为借款不容于舆论,而欲商各使以罢之。三代下惟恐不好名,若张相者,固犹晚近所不可多靓者也,以视彼好爵厚禄,自植其私者远矣。
第十六节张文襄维持大局
当国步艰难,外患逼迫之秋,所赖以维持大局,镇慑朝野者,其惟我一二重臣乎?其惟我一二重臣乎?乃昊天不吊,倾我柱石。大星陨州治,而韩魏公薨;红光烛山谷,而诸葛武侯逝。天崩地裂,风号雨泣,朝廷多故,老成凋谢,南皮相国之噩耗,忽惊传至吾耳,呜呼,痛哉!国家之重臣,上下所倚畀,一旦溘逝,其关系讵不大哉?盱衡现势,默揣往古,吾对于相国之出缺,盖有无穷之感焉。
庚子以前,中国之贫弱,犹不如今曰之甚。相国身膺疆寄,政声卓着,记者在髫龄时,已饫闻其功业。庚子之季,拳匪酿祸于西北,乱民蠢动于东南。大臣如刚毅之辈,又不胜一朝之忿,激怒强邻,轻启兵端,联军入京,大局瓦解。时相国总督鄂湘,独能与刘忠诚协力一致,以敦睦邦交,保全治安,东南半壁,赖以无恙。其后两宫回銮,各国缔约,李文忠为议和全权大臣,凡机密要政,又多咨询相国。而相国则献替靡遗,尽力臂助。长江流域地,不致悉入于列强势力范围内者,要未始非相国之威权硕望,有以戢强邻之野心,而使之不敢稍逞。此则相国之丰功伟烈,亘千万世而不朽,造福吾民,亘千万世而不忘者也。微特此矣,中国戊戌之后,热心志士,群起而谈变法,执政者类皆苟且偷安,置新政于不顾。相国独能审时量势,兴办学堂,派遣留学,为各省倡;改良兵制,广征新军,鄂省防务,冠于天下。推原厥本,又何独非相国之功乎?微特此矣,宪政之预备,咨议局之成立,各省自治之筹办,种种新气象,皆相国入军机后,所污赞而成者。异曰国民之强盛,政治之完固,则又未始非相国造就之也。更微特此矣,两宫升遐,贤王监国,相国以垂暮之年,垂绅正笏,能不动声色,措天下于泰山之安,使异族不敢乘隙而思逞,则又他人之难能者。呜呼!
谢太傅功业烂然,碑铭至不着一字,以伟绩隆勋,不胜纪也。
相国从政五十年,上利国下利民者,更仆难数。前列之数端,特东鳞西爪,片羽吉光,实不足以概相国之万一也。
夫新主当阳,庶政之待举者,如千缕万丝。相国一身,关系于外交内政者,不知其几许事。今不幸而相国往矣,则萧规曹随,力能竟相国之志者,当不乏人。而远大之识量,灵敏之手腕,坚心毅力如相国者,则吾恐如凤之毛、麟之角也。痛哉!天生一伟人,忽忽数十年驰驱于政界中,遗大投艰,政事鞅掌,而犹未能竟其全功,赍志以没,则其他之伈々伣々者,又何足道耶?
呜呼!际万国竞争之时,人才消乏之秋,又谁能摘斗摩天,目空今古,指挥中外,继相国而起者乎?吾故曰有无穷之感也。
第十七节张文襄之举贤
张相遗折举贤,以继其位。闻所举者,首为吏部尚书陆润庠,次为法部尚书戴鸿慈,谓此两公皆可以继其相位。又举川督赵尔巽,前两厂总督岑春萱,继其军机大臣,盖赵、岑二督,不能举以为相,以皆未入翰林故也。大约邮传部尚书徐世昌,可望入军机,陆润庠将继南皮相位。又见遗折中并有立宪为维新之本,不可视为缓图云。
第十八节张文襄之病状
南皮相国病势增剧,数星期以前,获闻噩耗者,已不胜其耿耿。南皮于西八月间,延曰本医生诊视,曰本医生以所患为腹痈,殆将不治,并以此戒其家人。顷复力疾从公,清理重要案牍数起,遂至疾革。据最近消息,病虽至危,神经绝不瞀乱,中国大臣若南皮者,不得谓非海内之柱石也。南皮起家科目,早登上第,文雄一时。一八六三年,遂渐向用,旋擢山西巡抚。
一八八四年擢两广总督,政声着于百粤。一八八九年量移湖广,浚发国家铁道事业之思想,拟以汉口为中国路线之中心点,经营支干,分达北燕、南粤、西蜀诸要区。任湖广时,因事微有扞格,厥后久任,至易十八寒暑,获观京汉之成。复续议建筑粤汉川汉之要道。一九零七年入直枢廷,又值两宫宾天,竭忠尽智,上赞皇室垂统之大计。囊以粤汉借款之故,既殚心力,复历艰难,尚不致有所破坏。平曰政策,虽不能人尽满意,然卒能持以镇定,务达目的,殆非易易。重以学问渊懿,于教育之振兴多所擘画,学部专章,大半为手所定。废科举,兴学校,舍旧谋新,类非他人所能逮。而于学务路政,殚精竭虑,宏此远谋,尤足令人永矢勿谖者也。
第十九节张文襄之盖棺定论
张中堂因病出缺,海内人士,料必同深哀悼。中堂政躬违和,两月未曾入值,际此高年,重以久病,其谢世也,本在众人意料之中。但以中国时局而论,失此足以倚赖之老臣,环顾朝中,再求一学识兼优如中堂者,仓猝间实难其选。仆虽外人,亦不能不为中国忧也。
张之洞之得名也,以其先人而新,后人而旧,十年前之谈新政者,孰不曰张之洞张之洞哉?近年来之守旧者,又孰不曰张之洞张之洞哉?以一人而得新旧之名,不可谓非中国之人望矣。然以骑墙之见,遗误毕世,所谓新者不敢新,所谓旧者不敢旧,一生知遇虽隆,而卒至碌碌以殁,惜哉!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