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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眼睛多几乎晕了过去!
王掌柜心里也很不安。他不肯再找多老二去。多老二是老实人,不应再去叫他为难。
他明知毛病都在洋人身上;可是,怎样对付洋人,他没有一点经验。他需要帮助。一想,他就想到福海二哥。不是想起一个旗人,而是想起一个肯帮忙的朋友。
自从十成走后,二哥故意地躲着王掌柜。今天,王掌柜忽然来找他,他吓了一跳,莫非十成又回来了,还是出了什么岔子?直到正掌柜说明了来意,他才放下心去。
可是,王掌柜现在所谈的更不好办。他看明白:这件事和十成所说的那些事的根子是一样的。他管不了!在外省,连知府知州知县都最怕遇上这种事,他自己不过是个旗兵,而且是在北京。
他可是不肯摇头。事在人为,得办办看,先摇头是最没出息的办法。他始终觉得自己在十成面前丢了人;现在,他不能不管王掌柜的事,王掌柜是一条好汉子的父亲。再说,眼睛多是旗人,给旗人丢人的旗人,特别可恨!是,从各方面来看,他都得管这件事。
“老掌柜,您看,咱们找找定大爷去,怎样?”“那行吗?”王掌柜并非怀疑定大爷的势力,而是有点不好意思——每到年、节,他总给定府开点花账。“这么办:我的身分低,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如请上我父亲和正翁,一位参领,一位佐领,一同去见定大爷,或者能有门儿!对!试试看!您老人家先回吧,别急,听我的回话儿!”
云亭大舅对于一个忘了本,去信洋教的旗人,表示厌恶。“旗人信洋教,那么汉人该怎么样呢?”在日常生活里,他不愿把满、汉的界限划得太清了;是呀,谁能够因为天泰轩的掌柜的与跑堂的都是汉人,就不到那里去喝茶吃饭呢?可是,遇到大事,象满汉应否通婚,大清国的人应否信洋教,他就觉得旗人应该比汉人高明,心中有个准数儿,不会先犯错误。
他看不起多老大,不管他是眼睛多,还是鼻子多。
及至听到这件事里牵涉着洋人,他赶紧摇了摇头。他告诉二哥:“少管闲事!”对了,大舅很喜欢说“少管闲事”。每逢这么一说,他就觉得自己为官多年,经验富,阅历深。
二哥没再说什么。他们爷儿俩表面上是父慈子孝,可心里并不十分对劲儿。二哥去找正翁。
八月未完,九月将到,论天气,这是北京最好的时候。风不多,也不大,而且暖中透凉,使人觉得爽快。论色彩,二八月,乱穿衣,大家开始穿出颜色浓艳的衣裳,不再象夏天的那么浅淡。果子全熟了,街上的大小摊子上都展览着由各地运来的各色的果品,五光十色,打扮着北京的初秋。皇宫上面的琉璃瓦,白塔的金顶,在晴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风少,灰土少,正好油饰门面,发了财的铺户的匾额与门脸儿都添上新的色彩。好玩鸟儿的人们,一夏天都用活蚂蚱什么的加意饲养,把鸟儿喂得羽毛丰满,红是红,黄是黄,全身闪动着明润的光泽,比绸缎更美一些。
二哥的院里有不少棵枣树,树梢上还挂着些熟透了的红枣儿。他打下来一些,用包袱兜好,拿去送给正翁夫妇。那年月,旗人们较比闲在,探望亲友便成为生活中的要事一端。常来常往,大家都观察的详细,记得清楚:谁家院里有一棵歪脖的大白杏,谁家的二门外有两株爱开花而不大爱结果的“虎拉车”。记得清楚,自然到时候就期望有些果子送上门来,亲切而实惠。大姐婆婆向来不赠送别人任何果子,因为她从前种的白枣和蜜桃什么的都叫她给瞪死了,后来就起誓不再种果树。这可就叫她有时间关心别人家的桃李和苹果,到时候若不给她送来一些,差不多便是大逆不道!因此,二哥若不拿着些枣子,便根本不敢前去访问。
多甫大姐夫正在院里放鸽子。他仰着头,随着鸽阵的盘旋而轻扭脖颈,眼睛紧盯着飞动的“元宝”。他的脖子有点发酸,可是“不苦不乐”,心中的喜悦难以形容。看久了,鸽子越飞越高,明朗的青天也越来越高,在鸽翅的上下左右仿佛还飞动着一些小小的金星。天是那么深远,明洁,鸽子是那么黑白分明,使他不能不微张着嘴,嘴角上挂着笑意。人、鸽子、天,似乎通了气,都爽快、高兴、快活。
今天,他只放起二十来只鸽子,半数以上是白身子,黑凤头,黑尾巴的“黑点子”,其余的是几只“紫点子”和两只黑头黑尾黑翅边的“铁翅乌”。阵式不大,可是配合得很有考究。是呀,已到初秋,天高,小风儿凉爽,若是放起全白的或白尾的鸽儿,岂不显着轻飘,压不住秋景与凉风儿么?看,看那短短的黑尾,多么厚深有力啊。看,那几条紫尾确是稍淡了一些,可是鸽子一转身或一侧身啊,尾上就发出紫羽特有的闪光呀!由全局看来,白色似乎还是过多了一些,可是那一对铁翅乌大有作用啊:中间白,四边黑,象两朵奇丽的大花!这不就使鸽阵于素净之中又不算不花哨么?有考究!真有考究!看着自己的这一盘儿鸽子,大姐夫不能不暗笑那些阔人们——他们一放就放起一百多只,什么颜色的都有,杂乱无章,叫人看着心里闹得慌!”贵精不贵多呀”!他想起古人的这句名言来。
虽然想不起到底是哪一位古人说的,他可是觉得“有诗为证”,更佩服自己了。
在愉快之中,他并没忘了警惕。玩嘛,就得全心全意,一丝不苟。虽然西风还没有吹黄了多少树叶,他已不给鸽子戴上鸽铃,怕声闻九天,招来“鸦虎子”——一种秋天来到北京的鹞子,鸽子的敌人。一点不能大意,万一鸦虎子提前几天进了京呢,可怎么办?他不错眼珠地看着鸽阵,只要鸽子露出点惊慌,不从从容容地飞旋,那必是看见了敌人。他便赶紧把它们招下来,决不冒险。今天,鸽子们并没有一点不安的神气,可是他还不敢叫它们飞得过高了。鸦虎子专会在高空袭击。他打开鸽栅,放出几只老弱残兵,飞到房上。
空中的鸽子很快地都抿翅降落。他的心由天上回到胸膛里。
二哥已在院中立了一会儿。他知道,多甫一玩起来便心无二用,听不见也看不见旁的,而且讨厌有人闯进来。见鸽子都安全地落在房上,他才敢开口:“多甫,不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