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日本用兵台湾,意为琉球问罪生番,明目张胆,遂以琉球为内属,通国之人皆谓琉球向已臣服日本,列于屏藩,而其入贡于中国也,则不过二百余年间耳。此言也,未知其所自来,如谓出自日本史册,则实有大谬不然者。彼谓唐开元二十三年,日本圣武天皇天平七年,琉球已纳税贡于日本,日人测量琉球海面浅深,建立石牌。今按此言实由杜撰。考《大日本史》,文德天皇仁寿三年秋,僧圆珍附唐商钦良晖舶赴唐,路遭飓风,漂至琉球,遥见数十人执戈矛立岸上,良晖哀号曰:“我等将为琉球所噬,若何?”圆珍祈佛,忽得东南风,获免。按其时为唐宣宗大中七年,相距彼言纳贡之时一百十八年,日本人应与之久相稔熟,何以祈佛求免,一若从未相通者耶?此其可疑者一也。测量海道,志其浅深,此泰西诸国立约通商之后,航海舟师方传此法,在唐千余年前,何得有此?盖伪造之言,一时流露于不自觉。此其可疑者二也。彼谓明正统六年,日本后花园天皇嘉吉元年,萨峒摩将军统兵征讨高丽,借粮于琉球,又谓万历三十七年,日本后阳成天皇庆长十四年,以琉球国土封萨峒摩将军,征其地税,岁贡米千石,定律十有五条。此说亦殊荒谬,而事非无因。考《大日本史》,萨摩人河边通纲,乖赖朝旨日本关白,亡匿鬼界岛中琉球别名,后鸟羽天皇文治四年,即宋淳熙十三年,遣兵击鬼界岛降之。此为琉球始通日本之证。至日本曾取琉球,亦见于史。庆长十四年,义久[或作岛津家久]取琉球,然十六年即书琉球入贡,则其立即释归可知矣。若其要立条约,亦事之所有,要不能如是之苛细也。考《大日本史》云,及足利氏执兵权,琉球遣使贡方物,自后以时来贡,萨摩岛津氏世掌接伴云。此即彼所谓日本王将琉球封萨峒摩将军者也[将军当作藩侯,译误]。不知世掌接伴,不过职贡之年,使臣入境中,彼为之接伴耳。日史纪载甚明,岂得妄云以国土畀之也哉?纳米千石,盖即入贡礼物,琉球地瘠民贫,别无所产也。定律十五条,如彼所云,殊不足据。又尝考之日本别史,琉球一名阿儿奈波岛,居海岛之中,东西狭,南北长,距萨摩南二百里许。
其俗以抄掠为事,世以为啖人之国。相传其始为天孙氏。当日本孝谦天皇天平胜宝五年,即唐玄宗天宝十二年,使臣藤原自中国回,漂流琉球,候风十余日,得南风而发。是则日本之通于琉球实后于我国矣。日史又云,长、宽、承、安间,即中国宋孝宗时,十二岛中,内属者五,不属者七,嗣有叛人逃匿岛中,乃率师讨之,以慑服岛人,掠一人而还,于是岁纳绢百匹。足利氏立,始贡方物。考足利为上将军,盖在元季明初,其时琉球久为我国贡献之邦矣。然则琉球之在日本,地虽相接,而会朝聘问反在中国之后。今据其史册稽之,斑斑具在,夫岂能与我争哉?且其可辨者,殊不止于是也。自明以来,琉球臣服中朝,极为恭顺,入贡有定期,立王有敕封。岂三百余年来,日本如聩如聋,毫无闻知耶?其可笑一也。日本未与泰西诸国通商之先,琉球已与西人往来。英国牧师波白于道光末年至彼传教,赁居数年。是时日人方深恶外教,琉球既为其内属诸侯,何不即往责问,而乃任其如是?其可笑二也。当美国以兵舰至日本,强请通商,日人始不肯从,美国水师戴当泊舟于琉球境上,购置食物,与之交际往来,互通使问,琉人告之曰:“国事一切由王自主,不归日本统辖。”当时未闻日人让诘琉球一言。其可笑三也。美国公使柏利既至日本立约,复往琉球,一千八百五十四年七月十七日立约于琉球之那霸。当时未闻日本谓其内属诸侯,毋庸立约也,则琉球为自主之国明矣。其可笑四也。前时美国公使柏利、副使卫廉与日议和定约,其往来文牍云“琉球先王与日本有亲戚之谊,姻娅之欢。”然即揆诸所云,亦不得以为臣属也。即如英国长王子娶于嗹,二王子娶于俄,试问俄、嗹二国当为英所属乎?其可笑五也。日本诸藩纳还版籍,在明治元年,琉球既为内藩,何以至十二年始以兵威胁之?考《日本内国史略》,明治五年九月,琉球使尚建等参朝,献方物,乃册琉球王尚泰为藩王,列于华族,赐赉优厚,则知前此琉球未尝为内藩矣。且内藩从未闻有称王者,炳据昭然,何容掩饰?其可笑六也。一千三百七十二年,中国征服琉球,岁时贡献,史不绝书,迄至今日,未有或贰,是则琉球之臣服我朝,遐迩无不闻知。如《中山传信录》、《琉球国志》、《使琉球记》、《琉球入学见闻录》,日本国中久已刊行,儒士引用,据为掌故,几于家喻而户晓,讵有不知?乃曰琉球安有一国事两主?此不但欲掩天下之耳目,并欲塞一国中民人之见闻。其可笑七也。
至讨罪台湾,尤昧于理。其始托言劫掠小田县民,继乃及琉球漂民。我朝大度包容,勉徇英国公使之请而成和议,其所定条款两端,未尝一字及琉球,载在盟府,人所共见。乃遂欲以此指琉球为日本属地,掩耳盗铃。其可笑八也。向时日人曾著论刊之日报曰,我国以琉球航海之人,遭风被戕,为台湾生番所害,遂兴师旅往征台湾。究未知琉球或属日本,或属中国,未有明文。据琉球人云“事中朝如父,日本如母。”或则云琉球所属岂有一定,惟强可以庇民者是从耳。考之日本史籍,琉球于上世即属日本,但近代以来不过入贡土物耳,非臣服也。而其在中朝则列于屏藩,世受册封,称为贡献之邦,共球之国。然则东瀛日报出诸日人之口,所云尚如此,何况其他?远征之前事既如彼,近证之人言又如此,琉球之属于中国也,明矣。要之据理而言,琉球自可为两属之国,既附本朝,又贡日本。今考日本国史,于琉球入贡年月,厘然可考,然要不过与渤海、三韩、新罗、百济同列于外诸侯而已,又乌得藉口于奉藩纳土,比于内诸侯一列,而遽灭其国,俘其王,兼并其地,夷而为县也哉?日本史官所纪载,在明治纪元以前皆信而可征。源光《大日本史》成于我朝康熙九年,即日本后西天皇宽文十年,其时相距庆长十四年已六十二载,乃犹列琉球于《外国列传》,则可知琉球为自立之国矣。盖琉球之于日本,要不过盟聘往还,贡献不绝而已。即使蕞尔弹丸,弱小不能自强,亦当相与共保之,俾得守其千余年来自立之国,斯乃所以联唇齿而固屏藩之义。今反剪灭而倾覆之,狡诈弥缝,嗫嚅掩饰,以便其私,将以此欺天下乎?而天下不任受其欺也。将以此诳邻国乎?而邻国不任受其诳也。呜呼!彼作伪者,曷不即将其国史而一考之也哉?
驳日人言取琉球有十证
呜呼!海外万国,星罗棋布,各谋其私,大制小,强凌弱,夺人之国,戕人之君,无处无之,虽有公法,徒为具文。日本之剪灭琉球,夷而为县,泰西诸邦通商于其国中者,无一仗义执言,秉公论断于其际,而反从中袒庇,随声附和,助其流而扬其波。日人亦复亟自辨论,喋喋哓哓,几于唇焦舌敝。此无他,理不足则言有余也。夫兼弱攻昧,武之善经也;取乱侮亡,国之至计也。琉球弱小而密迩于日,日人以其不能自立,从而灭之,以恢廓我疆土,开拓我版图,谁曰不宜。即使异日者,史官秉笔而书之曰“日人灭琉球”,日人亦毋容辞也。不有废灭,其何以兴;不有并兼,其何能大。往者,东南洋诸岛国孰非为中朝之藩属,登王会之图而预共球之列者哉?欧洲诸国东来,蚕食鲸吞,靡或有遗,中朝未闻其遣一介行人而往问之也。诚以天下事,何常之有?强则惟我所欲为而已。今日取琉球,明日取朝鲜,后日取越南,复至于暹罗、缅甸,次第剪除,亦视我之兵力何如耳。不然者,新罗、百济、三韩孰非国耶,而今何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此日人之所以灭琉球也。恐他日日人之所灭,不止于一琉球,亦未可知也。我甚惜日人之不能以此为对也,乃必强辨之曰琉球为我属国。即此一言,已不能自解于中国矣。琉球属日本,独不属中国乎?
日人可以属国之故而取琉球,中国独不可取之乎?日本取之,而中国欲复之。日本则俘其王,毁其国,分裂其土宇,中国则欲复其君,反其地,抚辑其民人。此二者,孰是孰非,孰曲孰直,孰仁孰暴,世必有能辨之者。日人大规文彦,字曰复轩,创始经营琉球者也。其作《琉球新志》,自序云“琉球渺乎南洋一岛国耳,虽并具大小数十屿而为一域,要不足以为独立国,固久为我国之附庸矣。朱明以还,修聘于汉土,受其册封,称中山王。盖其聘于中国则奉中国正朔,朝于日本则用日本年号,一邦两属,未知其为谁屏藩也。是以名分称呼之际,有疑其当否者焉,余请举十证以辨之。夫琉球之为国也,论其地势,则自日本九州山脉之起伏绵亘而迸走于南海,一览地图了然可辨,其证一。论其开辟,则上古天祖神孙辟西南诸岛者,既已深入其区域,考古史而可知也,其证二。论其种类,则邦人与中国并无来由,所异者在须髯之浓美,与鼻之高、颊之匾,而琉球人骨格容貌,婉然与我同种,其证三。论其言语,则每音单呼,无复平上去入,而平时所说,反与我古方言之存者相合,其证四。论其文字,则虽一二长吏用汉文,至民间应酬率皆用我国字,且观其善和歌,可知其性情与我相同,其证五。其政体,则所立官号虽效中华,然亲云上亲方等名称呼皆同日本,而立制亦用我世禄之法,其证六。论保卫,则每值其国治乱,我朝必馈金谷,遣兵卒以济之,若中国则越人肥瘠,殊不相顾,其证七。论归化,则在推古天皇朝,南海诸岛早已服我皇威,而中国则隋攻之不屈,元侵之不从,直至朱明之时始奉正朔,是其服从自有先后,其证八。论征伐,则永万中源为朝取之,庆长中岛津家久服之,中国则徒以一封书为之招谕焉耳,其证九。至论王统,则所谓舜天即我镇西八郎之裔,而奕世绵绵,以至今日,其证十。”此十证者,彼自以为确然可信者矣,抑知皆一人之私论而已。其言又曰:“又况日本既敕为藩国华族,授以一等官,则名称位号确然一定,无复容疑。”呜呼!即此一言,可破十证之谬。盖至是始为内藩,始称华族,则前此为两属之国无疑矣,是则日人安得辞灭国之咎哉?正可返而自思矣。
第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