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压低的呼唤使他睁开了眼睛,他看见马尔塔大婶站在他面前,那样子一点儿也辨认不出了她戴着帽子呢,可怜的老太婆!她仿佛受到身上那件华丽高贵的天鹅绒披肩压抑似的。”怎么,密库乔是你在这儿?“”马尔塔大婶!“密库乔大叫一声,几乎是吃惊地望着她。”你怎么能这样呢!“老太婆激动地接着说,”连个信儿都不给?出什么事了吗?你什么时候到的?是今儿个呀噢,天啊!天啊!“”我是来“密库乔嘟嘟囔囔,不知说什么好。”等一等!“马尔塔大婶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呀?你看来了多少人呀,孩子?今儿是苔莱季娜的大喜日子,是她的纪念演出等一下,在这儿稍微等一下“”您若是,“密库乔嘟囔说,由于恐惧,他的嗓子都不好使唤了,”您若是觉得我该走“”不,稍微等一会儿,我对你说。“这位善心的老太婆赶忙回答说,她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可我,“密库乔接着说,”真不知道,在这儿我该待在哪儿赶上这时候“马尔塔大婶走了,扬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向他做了一个稍候的手势,便走进了客厅;过了一会儿,密库乔仿佛觉得,客厅里陷入了深渊:突然间一片沉寂。然后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苔莱季娜的声音:”稍候一会儿,先生们!“在等待她的来临的时候,他眼前又是一片漆黑。然而苔莱季娜没有来,客厅里又喧哗起来。过了一会儿,在他好像过了几百年,马尔塔大婶来了,帽子、披肩和手套都脱掉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困窘了。”我们在这儿等一会儿,好吗?“她说,”我陪着你他们在吃晚饭我们在这儿待一会儿。道林娜在准备晚饭,我们一起在这儿吃;我们回忆一下从前的好时候,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看到你,我的孩子,在这儿,在这儿,面对面地你知道,那里有多少客人她,可怜的孩子,不能不应酬的要想走红嘛,你明白吗?又有什么办法呢!看报了吗?大事情,孩子!可我我总是像在大海里一样真不敢相信,今儿晚上会跟你一起会在这里。“好心肠的老太婆说呀说的,本能地尽量不给密库乔时间去思索,然后深表同情地望着他,笑了笑,搓着手。
道林娜匆匆地摆好了晚饭,因为客厅那里晚餐已经开始了。”她会来吗?“密库乔用颤抖的声音郁郁不乐地问道,”我问一问,是想能够见她一面。“”还用说吗,“老太婆应声说道,极力不露出惶惑的神态,”一腾出身就来;她亲口说的。“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笑了笑,仿佛彼此刚刚认出来似的。虽说是惶惑不安,可是他们的心却是息息相通的,彼此微笑着表示致意。”您是马尔塔大婶。“密库乔的眼睛在说话。”可你,密库乔,我亲爱的,好孩子,还是老样子,可怜的人!“马尔塔大婶的眼睛回答说。可是善心的老太婆立刻又垂下了眼帘,唯恐密库乔从她眼神里看出别的什么来。她又搓着手,说:”我们吃吧,啊?“”我实在饿了!“密库乔愉快而轻信地叫了一声。”让我们先划个十字吧;在这儿,当你面,我才敢划十字。“老太婆露出狡黠的神情补充说,同时丢了一个眼色,划了个十字。
佣人端来第一道菜。密库乔留心看着马尔塔大婶怎样拣菜。可是轮到他的时候,他刚伸出手来便想到,经过长途跋涉,两手很脏,因此一阵脸红,感到难堪,不由得抬起眼来望望佣人,佣人毕恭毕敬地向他微微点头,笑了笑,仿佛在请他品尝菜的味道。幸好马尔塔大婶使客人摆脱了困境:”等等,等等,密库乔,我替你拣。“他从心里感激,真想上前吻一吻她!
小吃拣好了以后,佣人出去了,密库乔也赶忙划了个十字。”你真是我的好孩子!“马尔塔大婶对他说。
他感到安定自如了一些,于是开始放开胃口大吃起来,不再想什么手脏和佣人了。
每一次,佣人推开客厅的玻璃门出来进去的时候,总是传来喧闹的谈话声浪和一阵阵爆发的欢笑声,他激动地环视了一下,并且望着老太婆忧郁的、善良的眼睛,仿佛希望从她的眼神里找到解释似的。但是相反,他看到的是此时此刻什么也不要问、也别说话的恳求目光。于是两个人又相对笑了笑,一边吃着,一边谈着远方的故乡和亲友,马尔塔大婶没完没了地问起他们。”你不喝点酒吗?“密库乔伸手去取酒瓶;但是就在这时候客厅的门开了;听到丝绸的窸窣声和匆忙的脚步声,突然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光,仿佛房间里骤然大放光明,使他感到眼花缭乱。”苔莱季娜“由于惊奇,话到他的唇边却吞下去了。噢,简直是个女王!
他满脸绯红,两眼瞪得溜圆,大张着嘴巴,呆若木鸡地望着她。她怎么会是这样呢?袒露着胸部、双肩、两臂全身珠光宝气,绫罗绸缎不,不,他不敢相信,站在他眼前的是她,活生生的,的的确确活生生的,真实的。她对他说什么来着?他对着这神奇的幻影她那音容笑貌,丝毫都辨认不出了。”日子过得好吗?你现在身体健康吧,密库乔?好极啦,好极啦我们一会儿见让妈妈先陪你一下好吗?“于是苔莱季娜满身丝绸窸窣作响,跑回客厅去了。”你不再吃点?“马尔塔大婶怯生生地问,想要使密库乔从木然发呆状态中解脱出来。
他勉强抬起眼帘望了望她。”吃吧。“老太婆指着盘子固执地说。
密库乔把两个手指插进灰黑的弄皱的衣领里,拉了拉,极力想使情绪好转过来。”吃吧?“仿佛表示感谢,他用手指在下颏底下晃了晃,意思是说:他吃不下了,不想吃了。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抑郁的,脑子里依然萦回着消逝的幻影,然后嘟囔说:”她变了样了“他看到马尔塔大婶痛楚地摇了摇头,也不再吃了,好像在等待什么。”已经没有什么可想的了“他合上眼睛,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又说了一句。
在黑暗里
他看到他们中间出现了一道多么深的鸿沟。不,这不是她不是她他的苔莱季娜。这一切早已经结束了,可是他这个愚蠢的笨蛋,事到如今才明白过来。在家的时候,人家就对他说过,可是他固执地不肯相信而如今他在这所住宅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如果所有这些先生们,甚至这个佣人也在内,知道他密库乔·帕纳维诺历尽艰辛不远干里而来,乘坐了三十六个小时火车,满以为自己是这个女王的未婚夫,那他们这些先生们,还有佣人、厨师和他的下手,还有道林娜,一定会哈哈大笑的!如果苔莱季娜拖他到客厅去见他们,并且说:”看吧,这个可怜的长笛手,竟想当我丈夫!“那他们会哄堂大笑的。是的,是她亲口答应他的,可是她又怎么会想象到,什么时候会变成这样呢?是的,是他为她找到的道路,并且使她能够踏着它前进;可是如今,她走得那么远,而他依然原地没动,在小城广场上,每个礼拜日吹奏长笛,已经追赶不上她了。没什么可想的了。对于这位高贵的小姐来讲,当年为她花掉的几个钱,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于是他想起了,他衣袋里装着在他病中苔莱季娜寄去的钱。他脸红了,他感到羞愧,于是他把手伸在装钞票的胸前衣袋里摸索着。”我这次来,马尔塔大婶,“他慌忙地说,”还有一件事,想把你们寄给我的钱还给你们。这怎么说呢?报酬吗?还债吗?我现在看见苔莱季娜变成了算了,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好想的了!可是钱,不,我不能收她的钱一切全完了,我们再也不会谈起这件事可是钱无论如何也不能收!不过我很抱歉,这不是原数“”你说什么呀,孩子?“深受委屈的马尔塔大婶含着眼泪想要打断他的话。
密库乔做了个手势,让她别再说下去。”这不是我花掉的:是我父母在我生病的时候花掉的,我连半点都不知道。那么就算还我当初花掉的吧您记得吧?我们别再提这件事了。这里是剩下的全部。我该走了。“”怎么能这样快就走?“马尔塔大婶喊道,想把他拦住,”稍微等等,我去告诉苔莱季娜一声。你不是听见了,她还要见你。吗,我去告诉她“”不,不必了。“密库乔果断地回答说,”让她陪着她的先生们吧;她在那儿更好些,那是她待的地方。而我,不幸的人我已经看见她啦,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要不最好您也去吧到那里去吧您听到笑声了吗?我不愿意让他们笑我我走了。“马尔塔大婶把密库乔的突然决定想到很坏的方面去了她认为这是鄙视,是妒嫉。如今,她这个可怜的老太婆觉得,所有的人,只要见过她的女儿,都会立刻产生一种侮辱性的猜疑;她也恰恰因为这种猜疑而时常伤心落泪却得不到慰藉,她那内心的悲痛,在那使她疲惫的晚年受到莫大侮辱的、可恨的奢侈的生活的喧闹声中,孜孜不倦地、缓缓地尾随在她的身后。”可是我,“她突如其来地说,”我现在已经不能保护她了,我的孩子“”为什么?“密库乔接着问道,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他还没有来得及产生的疑虑;于是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老太婆感到不安,极力忍住自己的悲哀,用颤抖的双手捂住了脸,但是她仍然没能抑止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是的,是的,走吧,孩子,走吧“她强忍住使她窒息的痛哭,说道,”她现在已经不属于你了,你说得对。当初你们若是听我的话,也就好了!“”那么,就是说?“密库乔感叹地说,同时向她俯过身去,用力把一只手从脸上移开。但是,她一只手指贴着嘴唇,借以表示乞求怜悯的眼光是那样悲哀和不幸,因此他按捺住感情,迫使自己换了另一种声调悄悄地加了一句:”那么,就是说,她她配不上我了?够了,够了,反正我要走的,况且现在我多混蛋,马尔塔大婶:我没有明白!别哭了。现在怎么办?幸福,人都说幸福“他从桌子底下拿起来提包和口袋,已经走到门前,突然想起口袋里装着他从家乡给苔莱季娜带来的鲜美的柠檬。”噢,您瞧啊,马尔塔大婶。“他说。
他解开了口袋,一只手拉着,把那些喷香的鲜果倒在桌上。”若是我把这些柠檬扔在这些先生们的脑袋上,那又会怎么样呢?“他又说了一句。”看在上帝的面上!“老太婆痛哭着呻吟道,同时做了个手势,恳求他不要说下去。”没什么,没什么,“密库乔接着说,一边含着痛苦的眼泪把空口袋装进兜里,”这些柠檬我本来是给她带来的,可是现在我把它们只留给您一个人,马尔塔大婶。“然后他拿起一个柠檬,凑到她鼻子底下说:”您闻闻,马尔塔大婶,闻闻咱们家乡的泥土味只要想一想,我甚至还上税了呢算了。只给您一个人的,不要忘了您替我转告她一声:‘祝她前途无量!’“他提起手提包便走了。但是走到楼梯上的时候,一种痛苦的惆怅的感情攫住了他:孤单单的一个人,背井离乡,在黑夜里,被遗弃在这陌生的大城市里,失望,被侮辱,被打败他走到正门,看到正在下着倾盆大雨。他已经打不起精神冒着这么大的雨走在这陌生的街道上。他悄悄地返回来,登上一层楼梯,然后在第一级上坐下,支起两只胳膊,头垂在两只手上,悄悄地哭泣起来。
晚餐结束后
苔莱季娜·马尔尼丝重又来到小房间。她母亲一个人坐着,也在哭泣,这时候,客厅里的先生们正在大声说笑。”他走了?“她惊奇地问。
马尔塔大婶肯定地点了点头,没有看她一眼。苔莱季娜思索了一下,向暗处匆匆投了一瞥,然后叹了一口气:”可怜的人“说完以后立刻又微笑了。”你看看,“母亲对她说道,已经不再用餐巾拭眼泪,”他给你带来的柠檬。“”多好的柠檬啊!“苔莱季娜箭步跳过去,感叹地喊道。
她一只手捂在胸前,另一只手尽可能多地抓一捧柠檬。”别哟,别拿到那边去!“母亲强烈地反对说。
可是苔莱季娜耸了耸肩,一边喊着一边跑向客厅:”西西里的柠檬!西西里的柠檬!“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