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神秀和慧能分裂禅宗,却是历史事实。北宗与南宗的创始人的不同,代表性宗与空宗的不同,如前一章描述的。这可以从慧能自序里看出来。从这篇自序我们知道慧能是今广东省人,在弘忍门下为僧。自序中说,有一天弘忍自知快要死了,把弟子们召集在一起,说现在要指定一个继承人,其条件是写出一首最好的"偈",把禅宗的教义概括起来。当下神秀作偈云:
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针对此偈,慧能作偈云: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据说,弘忍赞赏慧能的偈,指定他为继承人,是为六祖(见《六祖坛经》卷一)。
神秀的偈强调宇宙的心,即道生所说的佛性。慧能的偈强调僧肇所说的无。禅宗有两句常说的话:"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神秀的偈表现了前一句,慧能的偈表现了后一句。
第一义不可说后来禅宗的主流,是沿着慧能的路线发展的。在其中,空宗与道家的结合,达到了高峰。空宗所谓的第三层真谛,禅宗谓之为"第一义"。我们在前一章已经知道,在第三层次,简直任何话也不能说。所以第一义,按它的本性,就是不可说的。文益禅师(958年卒)《语录》云:"问:'如何是第一义?'师云:'我向尔道,是第二义。
禅师教弟子的原则,只是通过个人接触。可是有些人没有个人接触的机会,为他们着想,就把禅师的话记录下来,叫做"语录"。这个做法,后来新儒家也采用了。在这些语录里,我们看到,弟子问到佛法的根本道理时,往往遭到禅师一顿打,或者得到的回答完全是些不相干的话。例如,他也许回答说,白菜值三文钱。不了解禅宗目的的人,觉得这些回答都是顺口胡说。这个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让他的弟子知道,他所问的问题是不可回答的。他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他也就明白了许多东西。
第一义不可说,因为对于"无"什么也不能说。如果把它叫做"心"或别的什么名字,那就是立即给它一个定义,因而给它一种限制。像禅宗和道家说的,这就落入了"言筌"。马祖(788年卒)是慧能的再传弟子,僧问马祖:"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曰:'为止小儿啼。'曰:'啼止时将如何?'曰:'非心非佛。'"(《古尊宿语录》卷一)又,庞居士问马祖:"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马祖云:"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同上)一口吸尽西江水,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马祖以此暗示,所问的问题是不可回答的。事实上,他的问题也真正是不可回答的。因为不与万物为侣者,即超越万物者。如果真地超越万物,又怎么能问他"是什么人"呢?
有一些禅师,用静默来表示无,即第一义。例如,慧忠国师(775年卒)"与紫嶙供奉论议。既升座,供奉曰:'请师立义,某甲破。'师曰:'立义竟。'供奉曰:'是什么义?'曰:'果然不见,非公境界。'便下座。"(《传灯录》卷五)慧忠立的义,是静默的义。他无言说,无表示,而立义,其所立正是第一义。关于第一义,或"无",不可以有任何言说,所以表示第一义的最好方法是保持静默。
从这个观点看来,一切佛经都与第一义没有任何真正的联系。所以,建立临济宗的义玄禅师(866年卒)说:"你如欲得如法见解,但莫授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始得解脱。"(《古尊宿语录》卷四)修行的方法第一义的知识是不知之知;所以修行的方法也是不修之修。据说马祖在成为怀让(744年卒)弟子之前,住在衡山(在今湖南省)上。"独处一庵,惟习坐禅,凡有来访者都不顾"。怀让"一日将砖于庵前磨,马祖亦不顾。时既久,乃问曰:'作什么?'师云:'磨作镜。'马祖云:'磨砖岂能成镜?'师云:'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能成佛?'"(《古尊宿语录》卷一)马祖闻言大悟,于是拜怀让为师。
因此照禅宗所说,为了成佛,最好的修行方法,是不作任何修行,就是不修之修。有修之修,是有心的作为,就是有为。有为当然也能产生某种良好效果,但是不能长久。黄檗(希运)禅师(847年卒)说:"设使恒沙劫数,行六度万行,得佛菩提,亦非究竟。何以故?为属因缘造作故。因缘若尽,还归无常。"(《古尊宿语录》卷三)他还说:"诸行尽归无常。势力皆有尽期。犹如箭射于空,力尽还坠。都归生死轮回。如斯修行,不解佛意,虚受辛苦,岂非大错?"(同上)他还说:"若未会无心,着相皆属魔业。……所以菩提等法,本不是有。如来所说,皆是化人。犹如黄叶为金钱,极止小儿啼。……但随缘消旧业,莫更造新殃。"(同上)不造新业,并不是不作任何事,而是作事以无心。因此最好的修行方法就是以无心作事。这正是道家所说的"无为"和"无心"。这就是慧远的理论的意思,也可能就是道生的"善不受报"义。这种修行方法的目的,不在于作事以求好的结果,不管这些结果本身可能有多么好。无宁说它的目的,在于作事而不引起任何结果。一个人的行为不引起任何结果,那么在他以前积累的业消除净尽以后,他就能超脱生死轮回,达到涅盘。
以无心作事,就是自然地作事,自然地生活。义玄说:"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古尊宿语录》卷四)有些人刻意成佛,却往往不能顺着这个自然过程,原因在于他们缺乏自信。义玄说:"如今学者不得,病在甚处?病在不自信处。你若自信不及,便茫茫地徇一切境转,被它万境回换,不得自由。你若歇得念念驰求心,便与祖佛不别。你欲识得祖佛么?只你面前听法的是。"(同上)所以修行的道路,就是要充分相信自己,其他一切放下,不必于日用平常行事外,别有用功,别有修行。这就是不用功的用功,也就是禅师们所说的不修之修。
这里有一个问题:果真如以上所说,那么,用此法修行的人,与不作任何修行的人,还有什么不同呢?如果后者所作的,也完全是前者所作的,他就也应该达到涅盘,这样,就总会有一个时候,完全没有生死轮回了。
对这个问题可以这样回答:虽然穿衣吃饭本身是日用平常事,却不见得做起来的都是完全无心,因而没有任何滞着。例如,有人爱漂亮的衣服,不爱难看的衣服,别人夸奖他的衣服他就感到高兴。这些都是由穿衣而生的滞着。禅师们所强调的,是修行不需要专门的行为,诸如宗教制度中的礼拜、祈祷。只应当于日常生活今无心而为,毫无滞着;也只有在日用寻常行事中才能有修行的结果。在开始的时候,需要努力,其目的是无须努力;需要有心,其目的是无心;正像为了忘记,先需要记住必须忘记。可是后来时候一到,就必须抛弃努力,达到无须努力;抛弃有心,达到无心;正像终于忘记了记住必须忘记。
所以不修之修本身就是一种修,正如不知之知本身也是一种知。这样的知,不同于原来的无明;不修之修,也不同于原来的自然。因为原来的无明和自然,都是自然的产物;而不知之知,不修之修,都是精神的创造。
第4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