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闯贼陷京师。余佑方校试易水,投笔走归,过奇逢,谋讨贼。延善率三子及从子余厚、余慎与雄县马于建义旗,纠众千人,攻复雄新容三县,禽伪官郝丕绩诸人,斩之。开仓库犒师,声北击逆贼。清师入,遁归西山。已为怨家诬陷,执延善赴燕市。三子将行,余恪以余佑后世父,不可死。偕弟余严至琉璃河,闻人唱《伍员出关曲》,余恪怃然曰:“吾二人俱死,谁复仇者?”挥之去。遂独身赴难。余严归,率壮士入仇家,歼老幼三十口,无孑遗。捕令益急,会保定知府朱嶔、易州道副使黄图安(应作黄国安)力为解,乃免。余佑招魂葬父兄易州坎下村,遂奉建善入五公山之双峰,躬耕养亲,不求闻达。
常往来苏门,与奇逢究心经史,教授生徒。奇逢语之曰:“余二十年始识一‘贫’字。我辈以贫贱之身,值流离忧患之际,典琴书,质簪珥,忍病停药,日不再食者屡矣。对妻子似难快心,对同志应无愧色。此字不明,终非真实学问。”
力砥流俗之意也。余佑因名其斋曰“共饥”。过定兴,复从杜越讲学,以明体达用为宗,间邪存诚为要。河北隰崇贷、张罗喆、高鐈、吕申、管青阳、刁包、张翼星、陈鋐、王之徵,山右傅山诸宿儒,皆慕与交,争以学问相砺。凡天文、地理、礼乐、兵刑、耕桑、医卜,无不穷析端委,上下数千载如指诸掌。
于是汇古人经世事为《居诸编》十卷。又集历代兵略为《乾坤大略》十卷,曰兵行先知所向,曰兵进必有奇道,曰遇敌以决战为先,曰出奇设伏,曰招降,曰攻取必于要害,曰据守必审形胜,曰立制在有规模,曰兵聚必资屯田,曰克敌在无欲速。杜越见之,叹曰:“此草庐中事业也!”教士务实学,为文武全才。时与弟子歌诗饮酒,骑射技击为乐。荐绅先生往往构讲堂,具安车,币迎受业,远近从游至数百人。
博野颜元素高伉,鲜许可,见余佑辄愧服,以父道事之。河间知府王奂结布衣交,为置宅于献,主讲献陵书院。副将孔毅买田二百亩馈之。时野巾牛车往来瀛海、嵩岱间,所至儿童野夫聚迎曰:“王先生来矣!”争相慰藉。四方豪俊,日造门,典衣剉荐。有缓急,更为措置,无难色。至达官长吏,有求一见而不可得者。
康熙二十三年卒,年六十九,学者私谥文节先生。
余佑喜通任侠,平生以砥砺品行、讲求经济为主,故立身孤介刻苦,有古独行之风。与人和易,从容简谅。至论忠孝大节,谈兵述往事,目炯炯若电,声如洪钟。或持兵指画,须戟张,蹲身一跃丈许。驰马弯弓,矢无虚发,观者莫不震栗色动,啧啧曰:“王先生命世才也!”好为诗古文词,下笔数千言立就。书法豪逸。然疏于考证,执笔多率意为之,盖余佑不以是为重也。
所着又有《万胜车阵图》一卷,《兵民经络图》(应作经略图)一卷,《诸葛八阵图》一卷,《涌幢草》三十卷,《文集》三十二卷,《十三刀法》一卷,《认理说》、《通鉴独观》、《前着集》诸书。
五、《颜李师承记·五公山人传》
五公山人名余佑,字介祺,新城王氏,明诸生。入国朝,隐居五公之双峰,因号五公山人。习斋尝偕王法乾往访问学,恕谷亦尝从习斋至五公山,五公闲亦过习斋、恕谷二人书斋,相与论学论治,质所着各书。
张涵白规习斋固执,兼轻信人,五公曰:“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习斋服为谠言。尝有书答五公云:“承诲真实经济,推广仁人孝子之心。又谓有心者当自喻。仆虽不敏,敢不勉力!窃思某自二十一岁,便弃八股业,专事经史及先儒语录。然地僻无书,而赋性粗浮,虽得见者,亦只涉猎大意。求于圣人之道,有一隙之明足矣。至二十四岁,忽得《七书》而悦之,以为《七书》之粹精在《孙子》,《孙子》之粹精在首章。于是手抄十二篇,朝夕把玩。凡兵家精粗事宜,亦颇留心。至二十五六,因所遇之艰,忧郁成疾。但看书思事卽心痛,或耳聋,或骨蒸。乃喟然叹曰:‘天限我也!’从事医学,以为可以养亲养身,毕此生已耳。至二十九岁,敝里之西,乃有法乾王子出,遂相深结,彼此以圣道相望。其治身心也,专以主敬为主。其于日用也,专以躬行实践为事。务求幽独,寤寐无愧,方可谓学。故迩来只尽其在我,一切忧郁俱释,颇得乐趣。但心不密,功不缉。时生作辍,过端踵出,喜怒哀乐四字尚不能当,何足言学?是以初见有惩忿之问,理明自不妄怒,先生真是格言。某欲亲见之,窃觉其难以为理,非可一日而明也。近者思,只须心常在,则自常明。一时不在,则一时妄喜怒。故不敬,则不能明,而不明又不能敬。敬则明矣,明则敬矣,先生以为何如?至于经济,某以为次第在《大学》一篇,施为在《孟子》井田王道诸篇。故近间每昼夜三复圣经,将求经济之本也。所撰有《存治》一书,将备经济之用也,未审是否?”
恕谷问“边外守边、河外守河、江外守江”之法,五公因出高阳孙文正诸书为赠,且谓之曰:“兵器须换,事须练。”恕谷又尝侍坐两先生,潜手搔痒,习斋责之曰:“
侍坐尊长而觉痒,心卽不敬矣,弗待搔也!”
五公与人和易简谅,气度包罗,可资师法。习斋自谓生平不能及,尝语及门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介祺得其二,温良是也。”又曰:“予当和气包括、英气愤发时,则思王五公。”恕谷亦曰:“春风满坐,经济盈怀,吾不及五公。”厥后习斋评恕谷《日谱》曰:“气度多得之五公,亦善取于人矣。”其师若弟敬礼而倾倒之如此。而五公亦绝重习斋、恕谷。馆新兴时,恕谷遣车迎至其斋,传枪法、刀法。容物去繁仪法,已为移置其斋中位置,曰:“一室者天下之阶梯,一室不安置得法,况天下乎?”
恕谷尝以试如易州,从习斋会易州田治埏、安州冯绘生、新安管公式,三人者皆五公之良友也。因与五公子曙光望荆轲山,过源泉河,登太和峰,高歌畅饮。其后曙光将卒,使人招恕谷至献,尽以五公遗着付之,盖以恕谷能传其父学也。而五公之卒,亦尝寄恕谷以所为《绝命诗》,曰:“一天雷电收风雨,欲使乾坤暗里行。尚有高灵护残喘,争留面目见诸生。”其全与付托之意,概可想见。
恕谷既往,哭奠如仪,选《五公文集》,并为立传。其略曰:“山人少有才誉,长念明季多故,乃读孙吴书,散万金家产结士。甲申闯贼陷京师,遂从其父延善、兄余恪、弟余严、从兄余厚、余慎,及雄县马于等起兵讨贼,破雄县、容城、新城,诛其伪官。已而贼败,清师入,众散,隐居以终。所着书曰《廿一史兵略》十卷,曰《乾坤大略》。《万胜车阵图》一卷,《兵民经络图》(应作经略图)一卷,《居诸编》十卷。又有《认理说》、《通鉴独观》、《前着集》诸书。余厚字若谷,其卒也,习斋祭之以文,称为义士,谥曰壮誉。余严字柔之。父兄之被诬,赴燕市,五公以出后其世父建善,不行。行至琉璃河,闻人唱《伍员出关曲》,余恪怃然曰:‘“吾兄弟俱死,谁复仇者?’挥余严去,独身赴难。余严归,率壮士入仇家,歼老幼卅口尽。亡命至淇县,隐焉。习斋之南游,北归,过访之。老病,留金于其孙世臣,为养资。
六、尹会一:《北学编·王余佑传》
先生讳余佑,字介祺,保定之新城人,隐五公山,北地学者至今称五公山人。初,先生父延善,县诸生,尚义。当明之末,散万金产结客。三子,长余恪,季余严,先生其仲也,继世父建善令鲁山。会闯贼陷京师,先生自鲁山归,父帅三子与雄县马鲁建义旗,传檄起兵讨贼。容城孙徵君奇逢亦起兵,共恢复雄、新、容三县,斩其伪官。未几贼败,清师入,先生父为仇家陷,执入京。三子将行,余恪以先生后世父,不可死,挥余严为复仇计,独身赴难,父子毕命燕市。余严归,帅壮士入仇家,歼老幼三十口,无孑遗。于是急捕先生兄弟,会上官力为解,乃免。先生于是奉鲁山公隐于易州之五公山,此五公山人所由称也。
先生少有志,受业于孙徵君,学兵法。国变后,更与徵君往来讲学,究经史,授生徒,教以忠孝,务实学,兼文武才。缙绅先生往往构讲堂,具安车,币迎受业,远近从游至数百人。既隐五公,学无不究。尝汇古人经世事为《居诸编》数卷,《此书》十卷,《万胜车图说》一卷,《兵民经略图》一卷,《诸葛八阵图》一卷,皆霸王大略。又《涌幢草》三十卷,《文集》三十二卷。自少壮数十年,感慨激烈之致,一发于诗。目炯炯如电,声若洪钟。顾平居,与人和易,从容简谅。以讲学着书为事,隐居教授,不求闻达。年七十,卒,学者私谥文节先生。
尹会一曰:“吾观王或庵撰《五公山人传》,谓先王负经世才,其详得自吾邑李刚主,读其遗书至抚卷太息曰:‘此诸葛武乡之流!’嗟呼!吾尝怪世之人动以儒术迂疏为道学诟病,如先生者,隐而未见耳。使获见用于世,其不一雪斯言也与?望溪先生尝与余商订北学,亦为先生屈一指。余故采或庵所载,书其略以志向往,云《北学编》云。”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