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第9章
说到这儿,还要补充几句。有许多人虽然伟大奇特,绝对不应作传。这种人约有两种:
(一)带有神话性的,纵然伟大,不应作传。譬如黄帝很伟大,但不见得真有其人。太史公作《五帝本纪》,亦作得恍惚迷离,不过说他“生而神明,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这些话很像词章家的点缀堆砌,一点不踏实。其余的传说,资料尽管丰富,但绝对靠不住。纵不抹杀,亦应怀疑。这种神话人物,不必上古,就是近古也有。譬如达摩,佛教的禅宗奉他为开山之祖,但是这个人的有无,还是问题。纵有这个人,他的事业究竟到甚么程度,亦令人茫然难以捉摸。无论古人近人,只要带有神话性,都不应替他作传。作起来,亦是渺渺茫茫,无从索解。
(二)资料太缺乏的人,虽然伟大奇特,亦不应当作传。比如屈原,人格伟大,但是资料枯窘得很。太史公作《屈原列传》,完全由淮南王安的《离骚序》里面抄出一部分来。传是应该作的,可惜可信的事迹太少了。战国时代的资料本来缺乏,又是文学家,旁的书籍记载很少,本身着作可以见生平事迹的亦不多。对这类人,在文学史上讲他的地位是应该的,不过只可作很短的小传,把史传未载的,付之阙如;有可疑的,作为笔记,以待商榷。若勉强作篇详传,不是徒充篇幅,就是涉及武断,反而失却作传的本意了。又如大画家吴道子,大诗家韦苏州,人物都很伟大,史上无传,按理应该补作。无如吴道子事迹稀少,传说概不足信;韦苏州虽有一时豪侠,饮酒杀人的话,不过诗人口吻,有多方面的解释。这类不作传似乎不好,勉强作传又把史学家忠实性失掉了去。这两种人,有的令人崇拜,有的令人赞赏,有的令人惋惜,本来应该作传,可惜没有资料。假使另有新资料发见,那时又当别论。在史料枯窘状况之下,不能作亦不应作,只好暂时搁下吧。
应该作专传和不应该作专传的人,上面既已说了个标准,其余三种人的专史年谱,列传,合传也可就此类推,现在不必详说了。
第三章做传的方法今天所讲的作传方法,偏重列传方面;但专传亦可应用。列传要如何作,我现在没有想得周到,不能够提出多少原则来。我是一面养病,一面讲演,只能就感想所及,随便谈谈,连自己亦不满意。将来有机会,可再把新想到的原则,随时添上去。
为一个人作传,先要看为什么给他做,他值得作传的价值在那几点。想清楚后,再行动笔。若其人方面很少,可只就他的一方面极力描写:为政治家作传,全部精神偏在政治;为文学家作传,全部精神偏在文学。若是方面多,就要分别轻重:重的写得多,轻的写得少,轻重相等则平均叙述。两人同作一事,应该合传的,不必强分;应该分传的,要看分在何人名下最为适当。
(一)为文学家作传的方法作文学家的传,第一,要转录他本人的代表作品。我们看《史记》、《汉书》各文人传中,往往记载很长的文章。例如《史记》的《司马相如列传》就把几篇赋全给他登上。为甚么要费去这么多的篇幅去登作品何不单称他的赋作得好,并列举各赋的篇名因为司马相如所以配称为大文学家,就是因那几篇赋有价值。那几篇赋,现在《文选》上有,各种选本上亦有,觉得很普遍,并不难得;但是要知道,如果当初正史上没有记载,也许失去了,我们何从知道他的价值呢第二,若是不登本人着作,则可转载旁人对于他的批评,但必择纯客观的论文,能够活现其人的全体而非评骘枝节的。譬如《旧唐书》的《杜甫传》,把元微之一篇比较李、杜优劣的文章完全登在上面,这是很对的。那篇文章从《诗经》说起,历汉魏六朝说到唐,把几千余年来诗的变迁以及杜甫在诗界的地位,都写得异常明白。《新唐书》把那篇文章删去(旁的还删了许多零碎事情),自谓事多于前,文省于旧,其实不然。经这一删,反为减色。假使没有《杜工部集》行世,单读《新唐书?杜甫传》,我们绝不会知他是这样伟大的人物。为文学家作传的正当法子,应当像太史公一样,把作品放在本传中。章学诚就是这样的主张。这种方法,虽然很难,但是事实上应该如此。为甚么要给司马相如、杜甫作传,就是因为他们的文学好。不载文章,真没有作传的必要。最好能像《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登上几篇好赋,否则须像《旧唐书?杜甫传》登上旁人的批评。纵然《杜工部集》失掉了去,我们还可以想见他的作风同他的地位。《旧唐书》登上元微之那篇论文,就是史才超越的地方;《新唐书》把它删去,就是史识不到的地方。
(二)为政治家作专传的方法作政治家的传,第一要登载他的奏议同他的着作。若是不登这种文章,我们看不出他的主义。《后汉书》的王充、仲长统、王符合传,就把他们三人的政论完全给他登上。为甚么三人要合传为的是学说自成一家,思想颇多吻合。为甚么要为他们登载政论因为他们三人除了政论以外,旁的没有甚么可记。范蔚宗认为《论衡》、《昌言》、《潜夫论》可以代表三家的学说,所以全登上了。《论衡》今尚行世,读原书然后知道蔚宗所录尚不完全。但是《昌言》同《潜夫论》,或已丧失,或已残阙,若无《后汉书》这篇传,我们就没有法子知道仲长统和王符有这样可贵的政见。第二,若是政论家同时又是文学家,而政论比文学重要,与其登他的文章,不如登他的政论。《史记》的《屈原贾生列传》,对于屈原方面,事迹模糊,空论太多。这种借酒杯浇块垒的文章,实在作的不好,这且勿论。对于贾生方面,专载他的《鹏鸟赋》、《吊屈原赋》,完全当作一个文学家看待,没有注意他的政见,未免太粗心了。《汉书》的《贾生列传》就比《史记》做得好,我们看那转录的《陈政事书》,就可以看出整个的贾谊。像贾谊这样人,在政治上眼光很大,对封建,对匈奴,对风俗,都有精深的见解。他的《陈政事书》,到现在还有价值。太史公没有替他登出,不是只顾发牢骚,就是见识不到,完全不是作史的体裁。
(三)为方面多的政治家作传的方法有许多人方面很多,是大政治家,又是大学者,这种人应当平均叙述。我们平常读《明史》的《王守仁传》,总觉得不十分好;再与旁人所作《王守仁传》比较一下,就知道《明史》太偏重一方了。《明史》叙阳明的功业,说他伟大,诚然可以当之无愧。但是阳明之所以不朽,尤其因他的学说。万季野的《明史》原稿,不知道怎么样。后来张廷玉、陆陇其一般人,以门户之见,根本反对阳明思想,所以我们单读《明史》本传,看不出他在学术界的地位。最好同邵念鲁的《思复堂文集》、《明儒学案》的《姚江学案》对照着读,就可以知道孰优孰劣。《明儒学案》偏重学术,少讲政治,固然可以说学案体裁,不得不尔;但是梨洲于旁人的事迹录得很多,而于阳明特简,这是他的不好处。因为阳明方面太多,学问、事功都有记载的价值,《学案》把事功太抛弃,差不多成为一个纯粹的学者了。《明史》本传全讲事业,而于学问方面极其简略,而且有许多不好的暗示,其实失策。若先载阳明学说,然后加以批评,亦未为不可。但《明史》一笔抹杀,叙学术的话不过全部百分之二三,让人看去,反不满意。现存的《王阳明传》,要算邵念鲁作得顶好。平均起来,学问占三分之二,功业占三分之一。
述学问的地方,亦能摘出要点。从宋学勃兴后学术的变迁,阳明本身的特点,在当时学界的地位以及末流的传授,都能写得出来。最后又用《旧唐书》的方法,录二篇文章,一篇是申时行请以阳明配祀孔庙的奏摺,一篇是汤斌答陆陇其的一封信。他不必为阳明辩护而宗旨自然明白。述功业的地方,比《明史》简切得多,真可谓事多于前,文省于旧。尤为精采的,是能写得出功业成就的原因及功业关系的重大,又概括,又明了。在未叙铲子南赣匪乱之先,先说明用兵以前的形势,推论当时假使没有阳明,恐怕晚明流寇早已起来,等不到泰昌、天启的时候了。次叙阳明同王琼(最先赏识阳明的人)的谈话,断定旧兵不能用,非练新兵不可,新兵又要如何的练法。平贼以前,有这两段话,可以看出事业的关系及其成功的原因。这种消息,在《明史》本传,一点没有痕迹,不过说天天打胜仗而已。又阳明平贼以后,如何抚循地方,维持秩序,以减少作乱的机会,一面用兵,一面讲学,此等要事亦惟邵书有之,而《明史》则无。关于平定宸濠一事,虽没有多大比较,但《明史》繁而无当,不如邵书简切,这都可以看出史才、史识的高低。
(四)为方面多的学者作传的方法许多大学者有好几方面,而且各方面都很重要;对于这种人,亦应当平均叙述。譬如清儒记载戴东原的很多,段玉裁作《年谱》,洪榜作《行状》,王昶作《墓志铭》,钱大昕作《墓志铭》,阮元作《儒林传稿》,凌廷堪作《行状》,这些都是很了不得的人;我们把他们的作品来比较,可以看出那一个作得好,如何才能把戴东原整个人格完全写出。我们看,段玉裁虽是亲门生,但《东原年谱》是晚年所作,许多事迹,记不清楚。王、钱、阮、凌诸人,或者关系很浅,或者相知不深,大半是模糊影响的话。惟有洪榜的《行状》,作得很好。但现在所存的,已经不是原文,被人删去不少。原文全录东原《答彭进士允初书》,时人皆不谓然,朱筠且力主删去,东原家人只好删去了。其实此书自述着《孟子字义疏证》之意,在建设一已哲学的基础,关系极其重要。洪榜能赏识而余人不能,这不是艺术的关系,乃是见识的关系。其余几家只在声音、训诂、天文、算术方面着眼,以为是东原的绝学。东原的哲学的见解,足以自树一帜,他们却不认识,并且认为东原的弱点。比较上凌廷堪还稍微说了几句,旁的人一句亦不讲。假使东原原文丧失,我们专看王、钱、段、阮诸人着作,根本上就不能了解东原了。
所以列传真不易作,一方面要史识,一方面要史才。欲得篇篇都好,除非个个了解。但是无论何人不能如此渊博,要我在《清史》中作《戴东原传》,把他所有着作看完,尚可作得清楚。要我作《恽蓝田(大画家)传》,我简直没有法子。因为我对于绘画一道,完全是外行。想把《恽传》作好,至少能够了解蓝田如像了解东原一样。所以作列传不可野心太大,篇篇都想作得好;顶好专作一门,学文学的人作文学家的列传,学哲学的人作哲学家的列传,再把前人作的拿来比较一下,可以知道为某种人作传应该注重那几点,作时就不会太偏了。即如《戴东原传》,前两年北京开戴氏百年纪念会,我曾作过一篇,因为很匆忙,不算作得好,但可以作为研究的模范。我那篇传,就是根据段、洪、王、钱、阮、凌几家的作品。因为叙述平均,至少可以看出东原的真相以及他在学术界的地位。后来居上,自然比洪榜的《行状》还好一点。不过洪作虽非全璧,亦能看出东原一部分真相来,已经就很难了。作传要认清注重之点。不错,戴东原是一个学者;但是在学问方面,是他的声音、训诂好呢,还是他的义理之学好,没有眼光的人一定分辨不出来。我以为东原方面虽多,义理之学是他的菁萃,不可不讲。王、钱诸人的着作没有提到,这是他们失察的地方。
(五)为有关系的两人作传的方法两个人同作一件事,一个是主角,一个是配角,应当合传,不必强分。前面讲《贾生列传》,《汉书》比《史记》好。但是《韩信列传》,《汉书》实在不高明。班孟坚另外立一个《蒯通传》,把他游说韩信的话放在里边。蒯通本来只是配角,韩信才是主角。韩信的传,除了蒯通的话,旁的不见精采。蒯通的传,除了韩信的话,旁的更无可说。《汉书》勉强把他二人分开,配角固然无所附丽,主脚亦显得单调孤独了。这种眼光,孟坚未始不曾见到,或者因为他先作《韩信传》,后来才作《蒯通传》,既作《蒯通传》,不得不割裂《韩信传》,这样一来,便弄得两面不讨好了。两个人同作一件事,两人又都有独立作传的价值,这种地方,就要看分在何人名下最为适当。《明史》左光斗同史可法两个人都有列传,两人都有价值。史是左的门生,年轻时很受他的赏识;后来左光斗被魏忠贤所陷,系在狱中,史可法冒险去看他,他临死时又再去收他的尸。《明史》把这件事录在《史可法传》中,戴南山又把这件事录在《左光斗传》中。分在两书,并录无妨。同在一书,不应重见。比较起来,以录在《左传》中为是。史可法人格伟大,不因为这件事情而加重。左光斗关系较轻,如无此事,不足以见其知人之明。所以在《史传》中,无大关系;在《左传》中,可以增加许多光彩。
(六)为许多人作传的方法上次讲作专传以一个伟大人物作中心,许多有关系的人附属在里面。不必专传如此,列传亦可。因一个主要的,可以见许多次要的。这种作法,《史记》、《汉书》都很多。作正史上的列传,篇数愈少愈好,可以归纳的最好就归纳起来。《史记》的《项羽本纪》,前半篇讲的项梁,中间讲的范增,后半篇才讲项羽。自己若是文章技术劣点,分为三篇传,三篇都作不好。太史公把他们混合起来,只作一篇,文章又省,事情又很清楚。这种地方,很可取法。还有许多人,不可以不见,可是又没有独立作传的价值,就可以附录在有关系的大人物传中。因为他们本来是配角,但是很可以陪衬主脚;没有配脚形容不出主脚,写配脚正是写主脚。这种技术,《史记》最是擅长。例如信陵君这样一个人,胸襟很大,声名很远。从正面写,未尝不可以,总觉得费力而且不易出色。太史公就用旁敲侧击的方法,用力写侯生,写毛公、薛公,都在这些小人物身上着笔,本人反为很少。因为如此,信陵君的为人格外显得伟大,格外显得奇特。这种写法不录文章,不写功业,专从小处落墨,把大处烘托出来,除却太史公以外,别的人能够做到的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