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传的年谱又可分同时人做的和异时人做的二种:
(1)同时人当然是和谱主有关系的人,或儿子,或门人,或朋友亲故。这类人做的年谱,和自传的年谱价值相等。其中最有名的要推《王阳明年谱》,那是许多门人蒐辑资料,由钱德洪编着的。他们把王守仁一生,分作数段,一个人担任蒐辑某年到某年的事迹,经过了许多人的努力,很长久的时间;后来有几个人死了,幸亏王畿、罗洪先帮助钱德洪才做成。这部年谱总算空前的佳着。但后来又经李贽的删改,添上了许多神话。便不能得王守仁的真相了。前者在《王文成公全书》内,后者在《四部丛刊》内,我们须分别看待。
此外,《刘蕺山年谱》最值得我们称赞,因为是蕺山的儿子刘汋(伯绳)做的。邵廷采(念鲁)谓可以离集别行,不看本集,单看年谱,已能知谱主身世和学问的大概。这类有价值的很多,如李塨的《颜习斋年谱》,李瀚章的《曾文正公年谱》。
(2)异时人做的年谱真多极了。他们着书的原因,大概因景仰先哲,想彻底了解其人的身世、学问,所以在千百年后做这种工作。这里边最好的要算王懋竑的《朱子年谱》,和同时人做的有相等的价值。固然,有许多事情,同时人能看见,而异时人不能看见;却也有许多事情,异时人可考辨得很清楚,而同时人反为茫昧的:所以一个人若有几部年谱,后出的常常胜过先出的。现在姑且不讲,留在下节讨论。
(二)创作的或改作的同时人所做的年谱固然是创作;异时人所做的年谱,若是从前没有人做过,便也是创作。创作的年谱,经过了些时,常有人觉得不满意,重新改做一部,这便是改作的年谱。改作的大概比创作的好些,只有李贽的《王阳明年谱》是例外。但我们要知道改作是一件不得已的事情,如果没有特别见地,自然可以不用改作;改作了,也不可埋没[创]作者的艰苦。因为创作者已做好了大间架,改作者不过加以小部分的增订删改而已。无论什么历史,我们固然不能说只可有创作,不可有改作;但也不能因有了改作的以后,就把创作者的功劳没了去。
有些人不止一部年谱,甲改做了,乙又改做。如《朱子年谱》有李方子、李默、洪去芜、王懋竑四种,《顾亭林年谱》有顾衍生、吴映奎、徐松、胡虔、张穆五种,《元遗山年谱》有翁方纲、凌廷堪、张穆三种,《陶渊明年谱》有吴仁杰、王质、丁晏和我做的四种。大概越发晚出,越发好些。
(三)附见的或独立的我们如果想做一部某人的年谱,先须打定主意,到底是附在那人文集后面呢,还是离集而独立附见的要使读本集的人得着一种方便,独立的须要使不读本集的人能够知道那人身世和学问或事业的大概。主意定了,才可以着手去做。
本来年谱这种书,除了自传的或同时人做的以外,若在后世而想替前人做,非那人有着述遗下不可,没有着述或着述不传的人的年谱,是没有法子可以做的,除非别人的着述对于那人的事迹记载十分详明才行。所以年谱的体裁不能不有附见和独立二种。
这二种的异点,只在详略之间。附见的年谱应该以简单为主,注重谱主事迹,少引谱主文章。因为读者要想详细知道谱主的见解和主张,尽可自己向本集去寻找。专传后面,有时也可附录年谱或年表;那种年谱也和附见本集的一样,越简越好。独立的年谱却恰不同,越简越不好。他的起原,只因本集太繁重或太珍贵了,不是人人所能得见,所能毕读的;为免读者的遗憾起见,把全集的重要见解和主张,和谱主的事迹摘要编年,使人一目了然。这种全在去取得宜,而且还要在集外广搜有关系的资料,才可满足读者的希望。合起二种来比较,独立的恰似专传,附见的恰似列传;列传与附见的年谱须简切,专传与独立的年谱须宏博。
(四)平叙的或考订的倘使谱主的事迹没有复杂纠纷的问题,又没有离奇矛盾的传说,历来对于谱主事迹也没有起个什么争辩,那么,简直可以不要费考订的笔墨;纵使年代的先后不免要费考订的功夫,但也在未落笔墨之前,不必写在纸上:这种叫做平叙的年谱。他的重要工作,全在搜罗的丰富,去取的精严,叙述的翔实。《王阳明年谱》、《曾文正公年谱》便属这种。创作的固然可以平叙,改作的也未尝不可。
翻回来说,要考订的年谱,正多着呢。约计起来,共有三种:
(1)谱主事迹太少,要从各处钩稽的例如王国维作《太史公系年考略》,因为太史公的事迹在《史记》、《汉书》都不能有系统的详细的记载,所以很费了一番考订工夫,而且逐件记出考订的经过,记载的理由来。这是很应该的。因为不说个清楚,读者不知某事何以记在某年,便有疑惑了。倘若要做孟子、墨子一般人的年谱,这是很好的模范,但做起来却不容易。孟子在《史记》虽有传,却有许多不易解决的问题:如先到齐抑先到梁主张伐燕,在齐宣王时代抑在齐湣王时代都是要费力考订的。墨子的事迹更简,《史记》只有十余字,我们应该怎样去钩稽考订叙述呢总说一句,年代久远、事迹湮没的人,我们想替他做年谱或年表,是不能不考订的。
(2)旧有的记载把年代全记错了的例如陶渊明,《宋史[书]》、昭明太子、《晋书》各传,都说他年六十三,生于晋兴宁三年,其实都错了。我替他做年谱,从他的诗句里找出好些证据,断定他年只五十六,生于晋咸安二年。这么一来,和旧有的年谱全体不同了。旧谱前数年的事,我都移后数年。这种工作,和《太史公系年考略》稍异。他用的是钩沈的工夫,我用的是订讹的工夫。前人做了不少的《陶渊明年谱》,都不曾注意到此。其实无论那个谱主的生年数一错,全部年谱都跟着错了。此外如谱主的行事,着作的先后次序,前人的记载也不免常有错误,都值得后人考订。例如王阳明编《朱子晚年定论》,说那些文章是朱子晚年做的,其后有许多人说他造谣:这实是一大问题。假使朱子的行事及着作的先后,早有好年谱考定了,便不致引起后人的争辩。专传、列传都不能做详细考订工作;年谱的责任,便更重大了。
(3)旧有的记载故意诬蔑或观察错误的如《宋史?王安石传》对于王安石的好处,一点不说,专记坏处,有些不是他的罪恶,也归在他身上了,因为做《宋史》的人根本认他是小人。后来蔡上翔做《王荆公年谱》,把《王荆公文集》和北宋各书关于谱主的资料,都蒐辑下来,严密的考订一番,详细的记述成书。我们看了,才知道做《宋史》的人太偏袒王安石的敌党了,把王安石许多重要的事迹都删削了,单看见他的片面,而且还不免有故入人罪的地方。像这种年谱,实有赖于考订。倘无考订的工夫,冒昧的依从旧有的记载,那么,古人含冤莫白的,不知有多少了。但蔡上翔的《王荆公年谱》似乎不免超过了考订的范围,有许多替王安石辨护的话,同时写在考订的话之后;辨护虽很不错,却和考订的性质有点不同了。
总结上面四种年谱种类说几句话,就是我们要想做年谱先要打定主意,想做的是那一种,是创作的呢,还是改作的是独立的呢,还是附见的是平叙的呢,还是考订的主意定了,才可以动手。
乙年谱的体例接着的便是年谱的体例问题,我们须得讲个清楚,使学者知道年谱怎样做法。
(一)关于纪载时事谱主的背景世上没有遗世独立的人,也就没有不记时事的年谱。伟大的人,常常创造大事业,事业影响到当时人生,当然不能不记在那人的年谱上。就是活动力很小的人,不能创造大事业,而别人新创造的事业,常常影响到他身上,那么,时事也应占他年谱的一部分。不过谱主的趋向既各不同,年谱纪载时事,自然也跟着有详有简。详简的标准,我们须得说一说:
譬如陈白沙是荒僻小县的学者(我的乡先辈),不曾做过教学以外的事业;生平足迹,只到过广州一次,北京两次;生的时世又很太平:简直可以说他和时事没有直接的关系。倘使替他做年谱,时事当然少记。又如钱竹汀的科名虽然不小,但只做了几年闲散的京官,并没有建设什么功业,到了中年,便致仕回里,教书至死,生的时世也很太平。我们要想把时事多记些上他的年谱,也苦于无法安插。又如白香山的诗,虽很有些记载社会状况的,生的时世虽很纷乱,但他不曾跑进政局,和时事还没有直接关系,不过总算受了时事的影响。倘使我们替他做年谱,时事自然可以记载些。像这类纯粹的学者、文人,和时代的关系比较的少,替他们做年谱,要纪载时事,应该很简切,假使看见旁人的年谱记时事很详,也跟样,那可错了。
反面说,学者、文人,也有根本拿时代做立脚点的。例如顾亭林,虽然少做政治活动,而他的生涯完全受政治的影响,他的一言一动几乎都和时代有关系。假使他的年谱不记时事,不但不能了解他的全人格和学问,而且不能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义。从晚明流寇纷起、满洲人入关得国,到明六王次第灭亡,事事都激动他的心灵,终究成就了他的学问。像这类人虽然没有做政治活动,他的年谱也应该记载时事,而且须记详细些。若谱主正是政治家、当轴者,那更不用说,无论是由他创造的事业,或是有影响于他身上的时事,都应该很详细的记入他的年谱。
第1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