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服膺颜氏学且能光大之者,北有王昆绳,南有恽皋闻、程绵庄,而其渊源皆受自恕谷。
昆绳,名源,一字或庵,顺天大兴人。卒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63。他是当时一位老名士。他少年从梁鹪林以樟游,鹪林教以宋儒之学,他不以为然,最喜谈前代掌故及关塞险隘攻守方略,能为文章。魏冰叔禧极推重他。他说自韩愈以后而文体大坏,故其所作力追先秦、西汉,自言“生平性命之友有二,一曰刘继庄,二曰李恕谷。此二人者实抱天人之略,非三代以下之才。”《文集?复姚梅友书》后来继庄死了,他做一篇很沉痛的传文,我们因此才能知道继庄的人格和学术。三藩平后,京师坛坫极盛,万季野、阎百诗、胡东樵诸人各以所学提倡后进,昆绳也是当中一位领袖。他才气横溢,把这些人都看不在眼内,独倾心继庄和恕谷。他读了恕谷的《大学辨业》和习斋的《存学编》过后,大折服,请恕谷为介,执贽习斋之门,年已56了。自此效习斋作日记纠身心得失,晚年学益进。恕谷批评他道:“王子所谓豪杰之士者,非耶!迹其文名远噪,公卿皆握手愿交,意气无前;且半百耆儒,弟子请业者满户外,乃一闻圣道,遂躬造一瓮牖绳枢潜修无闻之士,伛偻北面,惟恐不及。非诚以圣贤为志,其能然乎?”《恕谷后集?王子传》他早年着有《兵法要略》《舆图指掌》等书。受业习斋后,更着有《平书》十卷,《读易通言》五卷,皆佚。其集曰《居业堂文集》,二十卷,今存。他好游,晚年弃妻子,遍游名山大川,卒客死淮上。
昆绳未从学习斋以前,最服膺阳明学,对于当时借程朱做招牌的人深恶痛绝,曾有几篇极痛快的文字骂他们。节录如下:
源生平最服姚江,以为孟子之后一人。盖宋儒之学,能使小人肆行而无所忌,束缚沮抑天下之英雄不能奋然以有为。宸濠之乱,不终日而谈笑平之,此岂徒恃语言文字者所能办?乃今之谤之者,谓其事功,圣贤所不屑也;其学术为异端,不若程朱之正也。其心不过欲蔑其事功,以自解其庸闒无能为之丑,尊程朱以见己之学问切实,而阴以饰其卑陋不可对人之生平。内以自欺,而外以欺乎天下。孰知天下之人之不可欺,而只自成其为无忌惮之小人也哉!……《文集?与李中孚先生书》
又:
今天下之尊程朱、诋姚江,侈然一代大儒自命而不伪者,几人哉?行符其言者,真也;言不顾行者,伪也。真则言或有偏,不失为君子;伪则其言愈正,愈成其为小人。有人于此,朝乞食墙间,暮杀越人于货,而掇拾程朱绪论狺狺焉詈阳明于五达之衢,遂自以为程朱也。吾子许之乎?……且夫对君父而无惭,置其身于货利之场、死生祸福之际而不乱,其内行质之幽独而不愧,播其文章议论于天下而人人信其无欺,则其立说,程朱可也,陆王可也,不必程朱不必陆王而自言其所行亦可也。否则尊程朱即程朱之贼,尊陆王即陆王之贼,伪耳!况大言欺世而非之不胜举、刺之不胜刺者哉。尝闻一理学者力诋阳明,而迁官稍不满其欲,流涕不能止。一识者讥之曰“不知阳明谪龙场时有此泪否?”其人惭沮无以答。又一理学者见其师之子之妻之美,悦焉;久之,其夫死,约以为妻,未小祥而纳之。而其言曰:“明季流贼之祸皆阳明所酿。”呜呼!若辈之行如此类者岂堪多述。故今之诋姚江者,无损于姚江毛发,则程朱之见推,实程朱万世之大厄尔。《文集?与朱字绿书》
这两段话,可以看出昆绳早年面目和当时所谓程朱学派者之品格何如,故录之。此外阐发颜李学术与夫谈经济、考史迹之文尚多,恕不录了。
恽皋闻,名鹤生,江苏武进人,生卒年无考。尝在秦中晤谢野臣,语以习斋为学大旨,心善之。后至蠡县访习斋,则已没,乃从恕谷求所着各书遍读之,自称私淑弟子。仿恕谷立日谱考究身心功过,每相见辄互证得失,其与恕谷往复切磋之语,见于《恕谷年谱》者甚多。皋闻每自南方寄书至,恕谷再拜然后启读,其重之如此。皋闻书言“南旋以《存学》示人,虽倔强者亦首肯,知斯道之易行。”恕谷喜曰:“颜先生之道南矣!”皋闻所着书有《诗说》及《春秋附笔》。晚归常州,为一乡祭酒,故家子弟多从之游。其后常州学术大昌,戴子高谓皆自皋闻开之。
程绵庄,名廷祚,字启生,江苏上元人。卒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77。少笃于治经,后从恽皋闻闻颜李之学,上书恕谷,致愿学之意。康熙庚子,恕谷南游金陵,他屡过问学。读习斋《存学编》,题其后云:“古之害道出于儒之外,今之害道出于儒之中。习斋先生起燕赵,当四海倡和翕然同风之日,乃能折衷至当而有以斥其非,盖五百年间一人而已。”绵庄之学,以习斋为主,而参以梨洲、亭林,故读书极博而皆归于实用。所着有《易通》六卷,《大易择言》三十卷,《彖爻求是说》六卷,《晚书订疑》若干卷,《尚书通议》三十卷,《青溪诗说》二十卷,《论语说》《周礼说》各四卷,《禘说》二卷,《春秋识小录》三卷。其集曰《青溪居士集》,诗文各二十卷。今惟《晚书订疑》有刻本。《论语说》则戴子高采若干则入《颜氏学记》中,精到语颇多。
习斋之学,虽不为时流所喜,然而经恕谷极力传播,昆绳、皋闻、绵庄相与左右之,当时有志之士闻风兴起者也很不少。诸公既没,而考证学大兴,掩袭天下,学者差不多不知有习斋、恕谷了。其遗书亦什九散佚不可见。近代头一位出来表彰他们的,曰戴子高。
子高,名望,浙江德清人。卒同治十二年(1873),年37。他所遭极人生不堪之境遇,赵撝叔之谦替他作的墓表说道:“君生四岁,父殁;曾祖八十余,祖五十余,尚存;母及诸母皆寡。三世茕茕,抱一孺子而泣。无何,曾祖与祖相继奄曶。家贫岁饥,无所依赖,君挟册悲诵。寡母节衣缩食资君以学。庚申乱作,君奉母避入山,大困,无所得食。有至戚官闽中,母数命君往,不获已。自闽归,将迎其母,闻湖州已陷,则仰天长号,僵仆绝气;复忍死出入豺虎之丛求母所在,迄无所遇。君至痛在心,未壮而殁。然处颠顿狼狈呻吟哭泣中,终不废学,学日益进。”他一生困厄的大概,略可见了。他于同治八年辑成《颜氏学记》十卷。据自序所述,他之学颜李学,得力于他的朋友程履正贞。他费了好多年工夫,才把颜李的着述次第搜得,中间又经乱散失。当时每举颜李姓氏问人,人无知者。他于是发愤辑成这部学记,卷一至卷三记习斋,卷五至卷七记恕谷,卷八记昆绳,卷九记绵庄,卷十则为颜李弟子录。自序曰:
……其言忧患来世,正而不迂,质而不俗,以圣为轨,而不屑诡随于流说。其行则为孝子,为仁人。於乎!如颜氏者,可谓百世之师已。其余数君子,亦皆豪杰士也。同时越黄氏、吴顾氏,燕秦间有孙氏、李氏,皆以耆学硕德负天下重望,然于圣人之道,犹或沿流忘源,失其指归。如颜氏之摧陷廓清,比于武事,其功顾不伟哉!世乃以其不事述作,遂谓非诸公匹,则吾不如七十子之徒与夫孟、荀、贾、董诸子,其视后儒着书动以千百计者,何如也?语曰“淫文破典”,孔子曰“天下有道,则行有枝叶;天下无道,则辞有枝叶”。敢述圣者之言,用告世之知德君子。《谪麟堂遗集》
子高说戴东原作《孟子绪言》,其论性本自习斋,最为有识。他对于方望溪之诬恕谷,极为不平;又说皖北某巨公序程绵庄书颠倒黑白,不知其人为谁也。这部学记,体裁全仿梨洲两学案,能提要钩玄,价值不在黄书下。
子高尝从陈硕甫奂、宋于庭翔凤游,于训诂学所造甚深,又好西汉今文家言,着有《论语注》二十卷,《管子校正》二十四卷。赵撝叔辑其遗文曰《谪麟堂遗集》。子高晚年被曾文正聘任校书,然其学与流俗异,终侘傺以死。
自子高《学记》出,世始稍稍知有颜李学。而近人徐菊人世昌亦提倡之,属其门客为颜李《语要》各一卷,《颜李师承记》九卷。《语要》破觚为圆,诬颜李矣,不逮《学记》远甚。《师承记》搜采甚勤,可观也。又汇刻《颜李遗书》数十种,亦徐氏行事之差强人意者。
第3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