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在新官僚政治下,官僚资本既然主要是利用政治职权而制造出来的,那末,那种资本的拥有者就怎么也无法遮盖其贪污不法的伎俩。愈是拥有大资本的人,就愈可能是一些大有权势的人,上行下效,他们将有何理由阻止其下属的不贪不污呢。贪污其所以变成一个风气,变成一种从古未有的普遍现象,就因为自由以来的官吏从未像今日这样同经济打成一片。
其次,贪污的横行与财阀的统治,定然使整个社会陷于无是非、不振作的状态中。其在经济方面,一定造成浪费,造成无效率,造成各种脱节现象;其在政治方面,又一定会引起内部组织的松懈散漫,各立门户,派系斗争;一临到一己小派利害关头,大家相率把党纪国法、政治原则丢在一边,毫无顾忌地闹个痛快。试想,年来由接收到选举,以及其间所表演的每一节目,殆莫不弄得纲纪荡然,毫无体统。
又其次,笼罩或浸沉在这种政治空气中的要人们,不但在国家的百年大计上,没有好好冷静思考过,就是对于自家政治集团的切身利益,似亦不曾作过很合理的打算。
最后,动乱发生了,战祸扩大了,平素忙于内部斗争的官僚们,特别是那些拥有大资产的官僚们,不但不肯牺牲自己“既得利益”,借舒民团,并为统一内部意志和集中内部力量,作一示范的表率,而且还一仍旧贯地用恶性通货膨胀,用强制征集的办法,把战费及其他一切沉重负担全部加在那些已经在饥饿死亡线上挣扎的人民身上;“为渊驱鱼”的教训,不肯去体认,“官逼民反”的老戏,又不断在重演。
现实逻辑的发展如此,其实在理论上,亦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的。官僚资本虽为新官僚政治撑持着偌大场面,但因为它既没有坚实的产业基础以造出新型的严密的经济管制与政治组织所需的条件,同时又以政治经济双管齐下的统治方式加速把农村社会赖以维系的旧生产组织、伦常关系从根底子以破坏了,所以在结局,曾经当做新官僚政治之补强物看的官僚资本,竟反过来演变为新官僚政治的命运的捉弄者了。
历史本身就是一个矛盾发展的过程。它时时刻刻在用万钧的力量把中国新官僚政治推向它应去的道路。
当做研究的结论,我得指出中国官僚政治的前途了。
关于中国官僚政治前途的这个论题。似乎应有两个讲法。其一是中国官僚政治究竟能否继续下去;其二是,它如其无法继续下去,究将为何种政治形态所代替。总起来说,也就是中国官僚政治往何处去或将作如何的交代的问题。设若根据以往历史的经验,多顾虑或多心一点,其中不是还得插入这样一个疑问,即:谁能担保不出现一个假民主的官僚政治形态,或准官僚的民主政治形态呢?
所以,为了把问题弄得集中明确一点,我只想就以次两点予以说明:
(一)官僚的政治形态,在中国现阶段,是否还有继续存在的可能?
(二)官僚要在如何的社会条件下,始能从根被清除掉?
关于前一个问题,即官僚政治(不管是旧的,还是新的)在中国现阶段是否还可能继续存在的问题,我的答复是否定的,但不是很机械地说,它明天后天,或明年后年就完全不复存在,而只是表示它将愈来愈不易存在。
我讲到这里,得把以前所述的论点,作一简括的回顾。官僚政治是一种特权政治。在特权政治下的政治权力,不是被运用来表达人民的意志,图谋人民的利益,反而是在“国家的”或“国民的”名义下被运用来管制人民、奴役人民,以达成权势者自私自利的目的。这种政治形态的存在前提:第一是,前资本社会的或封建的体制,还在国民社会经济生活上广泛地发生支配的作用;第二是,一般人民还大体被束缚、被限制在愚昧无知的状态中,因此之故,他们像是“天生的”役于人者,同时也像是“本能地”把统治者看为“超人”;第三是,那种无知人民存在的落后社会还很少与较进步的社会发生经济的文化的接触和交往,因为,为官僚政治所托命的绝对主义和专制主义正同紧密封闭在棺材里面的木乃伊一样,一经与外界新鲜空气接触,马上就要开始腐烂。上述三个前提,是密切关联着的,只要其中之一项有了改变,其余两项就要跟着受到或深或浅的影响。虽然最关重要的,或最有决定作用的,依旧是前资本社会的经济体制的保留。
中国特殊型的封建体制愈到近代,已愈趋于瓦解;在那种体制中,缓慢而持续作育起来的新生产力,已早从政治动乱与思想分歧方面表示出它对于那种不适合其成长的社会体制的束缚感与不耐烦,当做传统基本生产方式之一的农工结合体,亦不断由国内外新商工业的压迫而逐渐发生动摇与解体的现象。与此同时,一般要在固定停滞社会秩序下始容易发挥作用的传统文化道德因素,到了此时已经不大能维持其尊严了。
处在这种社会动荡过程中的人民,一般地讲来,也许是更贫困,也许是更痛苦,但却不会是更愚昧。反之,他们对于自身的处镜,竟可以说是更多理解和认识。尤其因为上述那种社会解体现象,乃由五口通商与国际资本接触以后始更趋显着,于是,由商品引到商品学,由商品学引到商品社会,或者由长枪大炮,引到制造长枪大炮的产业组织,更进而百例允许那种产业组织的政治制度,便成为社会意识发展传播的必然序列。麻醉我们的鸦片,破坏我们家庭工业与独立手工业的纺织品,以及启蒙我们的“民主”、“自由”、“平等”观念,使极不调和但却极其自然地混杂输入了。结局,不大有福气享受舶来奢侈品的一般人民,却在有形无形之间,一知半解地体认到一些与他们命运攸关的“新教谕”、此后,在多少次革新运动以及其他有关战乱的过程中,他们被启蒙了,被开化了,他们已愈来愈不像是“天生的”奴隶或“役于人者”,他们开始想到他们的统治者并不是先天地异于他们的“超人”。这“危险思想”一旦在他们简单的头脑中开始萌芽,就很快由血淋淋的现实的证验使他们得出一种与专制官僚统治正相抵触的结论:他们自身的悲惨命运与不幸地位,是官僚阶层僭有他们的政治权力,并利用那种政治权力造成的。所以,从官僚、从封建势力者手中夺回他们的政治权力,正是挽救他们悲惨命运和不幸地位的根本方法,他们有的人不仅这样想,并在各种方式的反抗斗争运动中这样做了。经过长期的抗战,以往牢固地联系着传统专制官僚统治机构的一切社会螺丝钉,一齐都松脱了,那种“危险思想”随着战区范围的推广和深入到落后地带而蔓延得更普遍了。在这种过程中成长起来的新官僚政治尽管改变了一些统治花样,但在许多方面,由于更强烈的榨取,更严酷与险恶的管制方法而招致了更大更普遍的反感。因此,在这种客观情势下昂扬起来的民主政治运动,已经不是辛亥革命运动或初期国民革命运动那样,主要由都市中的先进知识分子来领导,而是相反,从农村、从各落后社会角落先发生出来,汇集成广泛的可怕的骚动,再激励着、引导着都市的知识分子和市民阶层。这一看来仿佛非常奇特而不平常的争取民主自由的景象,其实不只是在科学的研究上可以找到说明,且已由世界的历史潮流显示出了不可抗拒的威力。
第3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