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第15章
总而论之,清儒所做辑佚事业甚勤苦,其成绩可供后此专家研究资料者亦不少,然毕竟一钞书匠之能事耳。末流以此相矜尚,治经者现成的三礼郑注不读,而专讲些什么《尚书》《论语》郑注;治史者现成之《后汉书》《三国志》不读,而专讲些什么谢承、华峤、臧荣绪、何法盛;治诸子者现成几部子书不读,而专讲些什么佚文和什么伪妄的《鬻子》《燕丹子》。若此之徒,真未可本末倒置,大惑不解。善夫章实斋之言曰:“……今之俗儒,……逐于时趋,而误以擘绩补苴,谓足尽天地之能事也。幸而生后世也。如生秦火未毁以前,典籍具存,无事补辑,彼将无所用其学矣。”《文史通义?博约中篇》
六史学
清代史学开拓于黄梨洲、万季野,而昌明于章实斋。吾别有专篇论之。看第五讲、第八讲、第十二讲但梨洲、季野在草创时代,其方法不尽适用于后辈。实斋才识绝伦,大声不入里耳,故不为时流宗尚。三君之学不盛行于清代,清代史学界之耻也。清代一般史学家思想及其用力所在,王西庄之《十七史商榷序》最足以代之。今节录如下:
……大抵史家所记典制,有得有失,读史者不必横生意见,驰骋议论以明法戒也。但当考其典制之实,俾数千百年建置沿革了如指掌,而或宜法或宜戒,待人之自择焉可耳。其事迹则有美有恶,读史者亦不必强立文法,擅加与夺,以为褒贬也。但由考其事绩之实,年经事纬,部居州次,记载之异同,见闻之离合,一一条析无疑,而若者可褒若者可贬,听诸天下之公论焉可矣。……
读史之法与读经小异而大同。……治经断不敢驳经。而史则虽子长、孟坚,苟有所失,无妨箴而砭之。此其异也。……
大抵自宋以后所谓史家,除司马光、郑樵、袁枢有别裁特识外,率归于三派。其一派则如胡安国、欧阳修之徒,务为简单奥隐之文辞,行其溪刻隘激之“褒贬”。其一派则苏洵、苏轼父子之徒,效纵横家言,任意雌黄史迹,以为帖括之用。又其一派则如罗泌之徒之述古、李焘之徒之说今,惟侈浩博,不复审择事实。此三派中分史学界七百余年,入清乃起反动。
清初史学,第一派殆已绝迹,第二派则侯朝宗方域、魏叔子禧等扇其焰,所谓“古文家”、“理学家”从而和之,其间如王船山,算是最切实的,然习气尚在所不免。第三派则马宛斯骕、吴志伊任臣及毛西河、朱竹垞辈,其着述专务内容之繁博以炫流俗,而事实正确之审查不甚厝意。虽然,自亭林、梨洲诸先觉之倡导,风气固趋健实矣。
乾嘉间学者力矫其弊,其方向及工作,则略如王西庄所云云。大抵校勘前史文名之讹舛,其一也;订正其所载事实之矛盾错误,其二也;补其遗阙,其三也;整齐其事实使有条理易省览,其四也。其着述门类虽多,精神率皆归于此四者。总而论之,清儒所高唱之“实事求是”主义,比较的尚能应用于史学界,虽其所谓“实事”者或毛举细故,无足重轻,此则视乎各人才识何如。至于其一般用力方法,不可不谓比前代有进步也。
今就各家所业略分类,以论其得失:
甲)明史之述作附清史史料
清初史学之发展,实由少数学者之有志创修明史,而明史馆之开设,亦间接助之。其志修明史者,首屈指亭林、梨洲,然以毕生精力赴之者,则潘力田、万季野、戴南山。
自唐以后,各史皆成于官局众修之手,是以矛盾百出,芜秽而不可理。刘子玄、郑渔仲已痛论其失,而卒莫之能改。累代学者亦莫敢以此自任。逮清初而忽有潘、万、戴三君,先后发大心,负荷斯业,虽其功皆不就,不可谓非豪杰之士也。钱牧斋亦有志自撰《明史》,其人不足道,但亦略有史才。然书既无成,可不复论
三家之中,潘、万学风大略相同,专注重审查史实。盖明代向无国史,不如清代国史馆之能举其职,递续修纂只有一部实录,既为外间所罕见,且有遗缺。缺建文、天启、崇祯三朝而士习甚嚣,党同伐异,野史如鲫,各从所好恶以颠倒事实,故明史号称难理。潘力田发心作史,其下手工夫即在攻此盘错。其弟次耕序其《国史考异》云:“亡兄博极群书,长于考订,谓着书之法,莫善于司马温公。其为《通鉴》也,先成长编,别着考异,故少抵牾。……于是博访有明一代之书,以实录为纲领,若志乘,若文集,若墓铭家传,凡有关史事者一切钞撮荟萃,以类相从,稽其异同,核其虚实。……去取出入,皆有明征;不徇单辞,不逞臆见;信以传信,疑以传疑。……《遂初堂集》卷六又序其《松陵文献》曰:”亡兄与吴先生(炎)草创《明史》,先作长编,聚一代之书而分划之,或以事类,或以人类,条分件系,汇群言而骈列之,异同自出,参伍钩稽,归于至当,然后笔之于书。“同上卷七力田治史方法,其健实如此,故顾亭林极相推挹,尽以己所藏书所着稿畀之。其书垂成,而遭”南浔史狱“之难。既失此书,复失此人,实清代史学界第一不幸事也。遗着幸存者仅《国史考异》之一部分原书三十余卷,仅存六卷及《松陵文献》,读之可见其史才之一斑。
季野学术,已具第八讲,此不多述。彼为今本《明史》关系最深之人,学者类能知之。但吾以为,《明史》长处,季野实尸其功;《明史》短处,季野不任其咎。季野主要功作,在考证事实以求真是,对于当时史馆原稿既随时纠正,复自撰《史稿》五百卷,自言:”吾所取者或有可损,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与言之真,而不可益“。故《明史》叙事翔实,不能不谓季野诒谋之善。虽然,《史稿》为王鸿绪所攘,窜改不知凡几,魏默深有《书王横云明史稿后》辨证颇详后此采王稿成书,已不能谓为万氏之旧。且季野最反对官局分条制度,而史馆沿旧制卒不可革。季野虽负重望,岂能令分纂者悉如其意?况季野卒于康熙四十一年,《明史》成于乾隆四年,相距几四十年,中间史馆废弛已久;张廷玉草草奏进时,馆中几无一知名之士,则其笔削失当之处,亦概可想。故季野虽视潘、戴为幸,然仍不幸也。最不幸者是《明史稿》不传然《明史》能有相当价值,微季野之力固不及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