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中鹈鴂声、鹧鸪声、杜鹃声,声声如泣血,马上琵琶悲切声远,兼有西风呜咽,悲歌彻于天际,声声相接,撼人心魄;绿树寒碧之色,关塞黑影、宫阙金辉,衣冠胜雪白,杜鹃泣血赤,种种惊心之色,纷至沓来,让人如眼见其悲。这既是前面所说的“多现炫目之色,发聩之声,以辅拔峭之言,慷慨之气”。真是字字有悲意,兼之境界高远,情致深沉,是为“语语有境界”。而词似不刻意安排而章法自成,意蕴流转,承接呼应,错落有致,是为“章法绝妙”。这是稼轩性情所致,不是能学得来的。所以老王才说:“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人间词话之五十八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若正中词品,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拭严妆”殆近之欤?】
“画屏金鹧鸪”引自温庭筠《更漏子》,“弦上黄莺语”引自韦庄《菩萨蛮》,“和泪拭严妆”引自冯延巳《菩萨蛮》。
更漏子温庭筠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菩萨蛮韦庄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还家,绿窗人如花。
菩萨蛮冯延巳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夜霜。
事实上,从上面这三首作品的风格中就可以窥见一些端倪。
“画屏金鹧鸪”,屏上鹧鸪精致华美,但终究失之神采和活力。比之于词,好似词藻华美,意蕴婉腻,但终究徒有外表而内里空乏。此正是温词的风格。画屏为闺中之物,亦与温词通常的主旨相吻合。
“弦上黄莺语”,活泼娟秀,有生机亦有意蕴。比之于词,正与韦词婉转清新,自然跳脱的风格相若。这一首《菩萨蛮》也正如此。
“和泪拭严妆”,“拭严妆”犹言冯词多写闺中之怨,“和泪”则别具深意,正是说冯词风格虽不脱风月之气而别有忧苦之叹喟。“严妆”亦可说是其词深具端容清丽,品格自成,比之温韦,格调又高了一层。
人间词话之五十九
【“暮雨潇潇郎不归”当是古词,未必即白傅所作。故白诗云:“吴娘夜雨潇潇曲,自别苏州更不闻”也。(此条原稿已删去)】
“暮雨潇潇郎不归”引自白居易的《长相思》,词云:“深画眉,浅画眉,蝉鬓鬅鬙云满衣。阳台行雨回。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吴娘夜雨潇潇曲,自别苏州更不闻”应为“吴娘暮雨潇潇曲,自别江南更不闻”。此句引自《寄殷协律》:“五岁优游同过日,一朝消散似浮云。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几度听鸡歌白日,亦曾骑马咏红裙。吴娘暮雨潇潇曲,自别江南更不闻。”
老王很有意思,又有新发现。
白居易在自己诗中说自己曾听过“暮雨潇潇曲”,老王认为这也许可以证明“暮雨潇潇郎不归”此句是古词,或是乐天将此古曲重新按《长相思》之调作成词。
“长相思”之语于汉魏六朝古诗中常见,如“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等等。而“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则成为古曲《长相思》的定式。如目前最早的南朝梁张率的《长相思》,及至陈后主、陆琼、王瑳、萧淳、江总等人所作的《长相思》,均以“长相思,久离别”开篇,无一例外。因此乐天此阙,虽有古曲之风,然而当非南朝古曲。更有可能的是“暮雨潇潇曲”中有“暮雨潇潇郎不归”的句子,而白居易将其重新填入词中。
人间词话之六十
【稼轩《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绿”、“热”二字皆作上、去用,与韩玉《贺新郎?咏水仙》以“玉”、“曲”叶“注”、“女”,《卜算子》以“夜”、“谢”叶“节”、“月”,已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
宋代压仄声韵的词,同韵部的上声韵和去声韵可以通押,而入声一般不与上、去两声韵通押。但是在与南宋同时代的金代开始流行的北曲中,平上去三声都是可以通押的,再加上归入了平上去三声中的入声,这就是所谓的四声通押。我们今天的普通话正是由当时的北方方言发展而来,因此也没有入声。
南宋理宗淳佑十二年(1252年)刘渊曾根据当时的读音,编写刊行过新的《礼部韵略》,共107韵。同时代的还有金代王文郁的《新刊韵略》(1227)和张天锡的《草书韵会》(1229),都分106韵。因为《礼部韵略》是在平水刻的,所以当时的韵书称为平水韵,通常认为是106韵。“平水韵”是当时作诗填词的一个指导。元代周德清在《中原音韵》中把“平水韵”的106韵合并为19个韵部,作为北曲押韵的指导。老王这里所说的情形,正是由“平水韵”向“中原音韵”的一种过渡情形。
第3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