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之六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中、后二主皆未逮其精诣。《花间》于南唐人词中虽录张泌作,而独不登正中只字,岂当时文采为功名所掩耶?】
这一段很好玩,冯延巳落选了《花间词》,老王不甘心有其他南唐词人入选,翻案平反来了。
老王真乃“蜂蜜”(冯迷)也,竟然称南唐中后主都不如冯延巳造诣精深。说句公道话,李璟已堪与冯延巳匹敌,李煜不是做皇帝的料,但却是古今罕见的天才词人。他仿佛只为词而生,后世历代词人能与之比肩的,寥寥数人而已。
可惜的是,老王再一次犯错误啦。此张泌不是彼张泌。看来大师也是人,偶尔也会凭印象行事呢。
《花间词》成书于后蜀孟昶广政三年(公元940年),后蜀赵崇祚编纂。这里记录的张泌是应当是后蜀张泌,而不是跟随后主入京的南唐张泌。李煜死于978年,离《花间词》成书已过去将近40年。而李煜死后,张泌不仅用自己的俸禄赡养李氏子孙,每年寒食节还去后主坟前祭奠,证明他在李煜死后至少还活了数年乃至十数年。由此推断张泌在940年时至多只是个少年甚至还是儿童,此时他基本上不可能仕唐或者仕蜀,更不会有词作入选《花间》。《花间》所录张泌,是另有其人。看来大历史学家也有失考的时候啊。
其实,《花间词》根本就不录南唐词人的作品,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冯词位入选的真正原因。《花间》所录词作者中,除去唐代词人,绝大部分为前后蜀词家,只有少数在他国。其中在五代中曾经仕于后唐者有牛希济、和凝、孙光宪三人,牛希济先仕于后蜀,后降于后唐;和凝先仕于后唐,后来在后晋天福五年(公元940年)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孙光宪先仕于后唐,后辅佐南平。也就是说这三人都没有一直在后唐为官。940年成书之时,牛希济当仍在后蜀,和凝应早先已入后晋,孙光宪已在南平,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当时这三人都不是南唐词人。看来后蜀人民不厚道啊,尽管南唐之词妙绝天下,他们就是死也不肯录南唐人之词。敌人就是敌人嘛,谁让他们词写比大家都好,我就是不肯长他人气势,灭自己威风。
这样看起来,李璟和冯延巳不入选《花间》是有政治因素的,而并非他们词作不佳。不知道这个解释,老王是否能满意呢?
人间词话之七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不失一。此余所以不免有北宋之后无词之叹。】
老王看词人眼光独到,想来是有道理的。这段话就是老王评词的标尺。老王尤其不喜欢过于雕琢的作品,感情真挚、境界开阔、清朗自然之作在他眼中才是上上之选。
北宋之后无词这句话恐怕很多人都不能接受。李易安之“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辛幼安之“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江晚正愁余,山深鸣鹧鸪”,蒋胜欲之“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姜白石之“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淮南皓月冷千山,明明归去无人管”,吴梦窗之“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岂非好词?
人间词话之八
【美成词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周邦彦(1057-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人。精通音律,常自创新曲。其词章法严密繁复,音律工整和谐,字句活脱浑融。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庐陵人。欧阳修4岁丧父,其母以芦杆代笔,在沙上写字教他读书。曾参加庆历新政,晚年官至参知政事。其词清新晓畅,真挚深婉。
秦观(1049-1100),字少游,一字太虚,高邮人,苏门四子之一,是苏轼最得意的弟子。其词清雅婉致,含蓄纤丽。
中国的古典诗词本来规矩就多,平仄对仗拗怒音律,让人眼花缭乱,头大如斗。这其实也无可厚非,因为这就是当时写诗词的规矩。古时词是用来唱的,不这么写唱出来不甚动听,不动听自然就不能流传四方。而精通音律的周大才子决心在“唱”上要更胜人一筹。的确,他做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周邦彦追求在字词的语调平仄和音乐的音色达到完美和谐,因此在选字上极为苛刻严格;在词的意境和音乐表现的意境上也力求统一一致,故而在选材和表达上也要小心谨慎。但是用心如此之细,苛求如此之严,再要追求通畅流丽,意境深远,几乎已经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戴着如此沉重的镣铐跳舞,也只有周邦彦才舞出了优美的舞姿。就算如此,他的词虽然工巧瑰丽,还是有人批过于雕琢,有“意趣不高”之嫌。
周邦彦自创曲调很多,但是今天看来,他的词中脍炙人口广为流传的佳句不算多,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的字句远不如其他词人那样通顺流畅,琅琅上口。老王说他“创意之才少”,是说他用力多在字词音律,而不在开拓新的意境。比较一下周、秦、欧三人写雨之词:
“雨过残红湿未飞,疏篱一带透斜晖。”(周邦彦《浣溪沙》)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浣溪沙》)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拢,双燕归来细雨中。”(欧阳修《采桑子》)
细细品之,比之秦词之纤丽,欧词之深婉,周词境界稍显凝厚。美成之词别有深致,但终归不如那些读起来通顺上口、景致如在眼前的句子更容易打动人的心灵。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