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芳菲次第,犹言春天的花期接踵而至,各类花儿随着时间的推移次序而开。词人的心好似在永不休止的春光中前行,遍地花开,生机盎然。然而“自是情多无处足”,如此美景良辰,词人却好似仍未能满足,此为末句暗隐伏笔。“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霎时花开,应珍惜此间欢乐。好不容易等到了春回大地之时,却不要举杯为伤春而蹙眉。此句似言欢愉少时而应当及时行乐,但细细思来,那一缕抹不去的春愁却早已蒙上心头,挥之不去。末句看似豁达,实则是此愁已“眉上心间,无计相回避”,由此才出此抚慰之语。“尊前”暗示了词人矛盾的心境,此酒是畅怀还是消愁呢?原来前面的种种铺陈,都只是为“伤春”作注脚而已。如许年华佳美,却终将逝去,叫人如何不伤感?一种深沉的叹喟暗隐在这句看似浑不经意的劝慰之中了。
此词一说为欧阳修所作,从风格上来看的确更似欧词而不似冯词。词中遍是一种欣欣之态,而末句却转成笑中带泪之姿。前文所提到的另一首欧词名作《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末句“人生何处似樽前”亦是从欢欣突转入沉郁深愁,与这首词何其相似。再看欧阳修的另外一首《玉楼春》中末句“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亦是笑中带泪,看似极洒脱之言,实为极伤感之语。此处暂从冯作之说。
这首词其实整体看来并不是秦词所从的风格。如果一定要说秦观“专学此种”,也只有末句“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中的深叹哀愁略似。但是秦词鲜少有欢欣之境,和本词不类。试看“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等句,其境多幽微深婉,其叹亦深沉悠长。只是说秦词承此词中幽微的感伤愁绪,比说承梅词的沉郁的人生感悟,更有几分道理。
人间词话之五十四
【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写尽春草之魂者也。】
林逋(967-1028),字君复,钱塘(今浙江杭州)人。长年隐居于杭州孤山,不娶不仕,种梅养鹤,号称“梅妻鹤子”。谥和靖先生。有《林和靖诗集》传世。
林逋的《点绛唇》、梅尧臣的《苏幕遮》和欧阳修的《少年游》历来被称为咏春草的佳作,老王又再添上冯延巳的《南乡子》中的“细雨湿流光”五字。试观之,看这些词句如何“写尽春草之魂”。
点绛唇林逋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金谷,西晋富豪石崇在洛阳所建的豪宅。石崇在《金谷诗序》里说,他曾在金谷涧为征西将军祭酒王诩饯行。江淹《别赋》中即有“送客金谷”之说。后指送别之所。金谷芳草,均含离别之意。而“乱生”写其荒芜,亦有如意绪的迷离,不仅仅喻离别之愁,更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深沉感慨。“谁为主”,其人已去,徒留空园。曾经的富丽繁华如云烟消散,到如今只剩得断壁残垣。春草无情,年年还生。“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早过花开之时,只剩下星星点点余花随春雨凋落。满地的春草青青,随烟雨摇荡轻摆。“满地”犹写遍地春草给人带来的离愁之多之密。此句亦惜春,亦伤别。“满地和烟雨”真是佳句。不言愁而遍地皆愁,将一个大写的愁字轻轻铺满心间。诗人的惆怅如同春草,随烟雨飘摇不定。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回望上阙,蓦然惊觉其中离愁不显而其实处处皆写离愁。骊歌可堪听?长亭又日暮。此时此景,倍添感伤情绪。“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王孙,指贵族,诗词中往往指代出门外游的人。远行之人决绝而去,渐已不见,只剩得这无数不解人哀愁的春草,长满东西南北的道路。天地苍远,那无处不在的萋萋春草,在每一个人眼中和心底,都染上了离别伤感的翠色。
此词不言春草不言愁,却是处处春草处处愁。写春草,亦让人心旌随之摇摆。
苏幕遮梅尧臣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露堤平,烟墅杳。”堤上青草平整,露珠隐约;远处乡间宅屋在如烟的迷蒙春色中若隐若现。“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此句以雨后天晓的清朗澄澈之境来衬托萋萋春草的盎然生机,尤显春草绵郁可爱。“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庾信是南朝梁代名士,成名甚早,“年十五,侍梁东宫讲读”。后出使北朝之时被强留,被迫仕于魏。这里借指离乡为官的青年才俊。窣地春袍,窣地,长袍及地;春袍,指宋代官服,年轻官员初入仕时一般身着青色章服。嫩色宜相照,即言宦游少年英姿勃发,所着青袍正与遍地青草的嫩色辉映生彩。
“接长亭,迷远道。”下阙笔调一转,从春风得意到倦鸟思归。此句用李白《菩萨蛮》“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之意,凸显一种迷途思归的情思。“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诗人以王孙自指,深为厌倦宦海沉浮,早该归去。“落尽梨花春又了”,用唐代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三月》之句:“曲水飘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春已归去,梨花凋尽,落英缤纷,恍若悲秋将至。“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末句更是突出了这种悲意。残阳余晖满地,青青春草的翠色在夕照烟光中似乎也慢慢老去。日光渐黯,暮色渐起,草色也因此变得不再翠绿欲滴,而是开始变得凝重,正似“老去”之语。诗人可谓观察细致入微,写得异常生动传神,极衬此刻心境,真为神来之笔。此句日暮时的凄迷黯淡与上阙中“雨后江天晓”的清朗澄澈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翠色和烟老”又呼应上句中的“嫩色宜相照”,令全词浑然一体。
此词上下阙对比鲜明,读来让人深为感慨。“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神妙之笔,更为此词增色良多。
少年游欧阳修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独自凭栏,遥望春色,春草碧色连绵,直到天边,似与云连。十二言栏杆多,更言十二栏杆都凭遍,意凭栏之久,暗喻怀人。晴碧,天气晴朗则草色亦明。“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千里万里,与“连云”意相接;二月三月,意承上句“春”字。极言春草繁茂绵延,无边无际,对此更加勾起思念,愁苦无极。
第2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