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中国古代画论类(三)(泛论)>第2章
素养居画
学钩深《尔雅》曰:“画,形也。”《说文》云:“形,象形也。”《释名》云:“画,挂也,以五色挂物象也。”古人作画,五采彰施,故晋唐诸公皆用重色,笔尚钩勒。至元人始尚水墨,而以高简为工,古意寖废矣。然赵文敏、文太史得意之作,犹见古人典型。
初学欲知笔墨,须临摹古人,古人笔墨,规矩方圆之至也。山舟先生论书,尝言帖学在看不在临。仆谓看帖是得于心,而临帖是应于手。看而不临,纵观妙楷所藏,都非实学。临而不看,纵池水尽黑,而徒得其皮毛。故学画必从临摹入门,使古人之笔墨皆若出于吾之手,继以披玩,使古人之神妙,皆若出于吾之心。
朱子读书法曰:“凡书只贵读,读多自然晓。”仆谓凡画须要临,临多自然晓。又曰:“书读千遍,其义自见。”临画亦不外一熟字。
前贤云:“师古人而后师造化”,古人之法是用,而造化之象是体。古人之所画皆造化,而造化之显着,无非是画。所以圣人不言《易》而动静起居无在非《易》。画师到至极之地,而行住坐卧无在非画。
作画不多,识见不广,师傅不真,必执一己之见,妄为评论。每以虚灵为纤弱,着眼为疏忽,沉厚为滞钝。反是则滞钝也而以为沉着,纤弱也而以为虚灵,疏忽也而以为萧散。见笑大方,不胜枚举。诚庄子所谓夏虫不可语冰者与。
画固所以象形,然不可求之于形象之中,而当求之于形象之外。如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殆斯意也。夫然则舍形象而求笔法奈何?必先知起讫之法:何谓起?如书家之书必勒,贵涩而迟。何谓讫?如书家之趯,须存其笔锋得势而出。起讫分明,则遇圆成圆,遇方成方,不求似而似者矣。然察之不精,辨之不明,仍堕恶道。白苎村桑者论胡、王二家画一篇,痛快淋漓,可为后来者警戒。
初学论画,当先求法,笔有笔法,章有章法,理有理法,采有采法。笔法全备,然后能辨别诸家。章法全备,然后能腹充古今。理法全备,然后能参变脱化。采法全备,然后能清光大来。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非拘枸于法度者所能知也,亦非不知法度者所能知也。
笔不可穷,眼不可穷,耳不可穷,腹不可穷。笔无转运曰笔穷,眼不扩充曰眼穷,耳闻浅近曰耳穷,腹无酝酿曰腹穷。以是四穷,心无专主,手无把握,焉能入门?博览多闻,功深学粹,庶几到古人地位。
知见日进于高明,学力日归于平实。
弄笔如丸则墨随笔至,情趣自来,故虽一色笔墨,而浓澹自见,绚烂满幅。彼以浓澹而论深浅,奚啻蜩与鸠,第如飞抢榆枋之乐。
书成而学画,则变其体不易其法,盖画即是书之理,书即是画之法。如悬针、垂露、奔雷、坠石、鸿飞、兽骇、鸾舞、蛇惊、纯岸、颓峰、临危、据槁,种种奇异不测之法,书家无所不有,画家亦无所不有。然则画道得而可通于书,书道得而可适于画,殊涂同归,书画无二。
腹槁不充,笔无适从,失之凝滞。起讫不明,手不虚灵,失之蹇钝。
凡作花卉飞走,必先求笔。钩勒旋转,直中求曲,弱中求力,实中求虚,湿中求渴,枯中求腴,总之画法皆从运笔中得来,故学者必以钩稿为先声。钩勒既熟,则停顿转折处处入彀,书家所谓屋漏痕、折钗股、印泥、划沙,随处布置,天成画幅,自得神妙境界,非十三科所可限也。
作画胸有成竹,用笔自能指挥。一波一折,一戈一牵,一纵一横,皆得自如。惊蛇枯藤,随形变幻,如有排云列阵之势,龙蜓凤舞之形,重不失板,轻不失浮,枯不失槁,肥不失甜,渖不失痴,无穷神妙,自到亳颠。心闲意适,乐此不疲,岂知寒暑之相侵哉?
何谓起讫?曰欲左先右,欲下先上,勒得住,收得住,横挑侧出,无不得心应手。凡起笔有一定之法,而收笔则千变万化,为藤为干,为石为草,左盘右旋,横扫逆挑,重落轻提,偏锋侧出,笔随锋向,承接连绵,小章巨幅,粗勒细钩,无不以此法施之。彼以馆[鬓-宾+黍]康[桼+包]为工者,乌乎知。
书何有工致写意之别?夫书画尚同一源,何论同此画而有工致写意之别耶?要之画益工则笔愈见,笔法固无工粗之别,而赋色则有工粗之殊。然不可以笔法而论工粗也,画师与画工不同如此。
画固以逸品为上,然气息仍欲秾深沉厚。诗之疏放如摩诘,而句极高浑;清澹如襄阳,而别饶神韵;高洁如左、司而体极宏敞。如画家一邱一壑而魄力自具。坡翁谓绚烂之极归于乎澹是也。不然世之仿率笔者极以高士自命,此王觉斯寂寂无余情之诮,所由来也。
写山水以位置阔大、气象雄伟为主。若务求工细,已落四谛禅矣。然读杜子美《北征》等篇,而少府山林诗,娟秀鲜丽,亦不可废。昔高彦敬以简略取韵,倪高士以雅弱取姿。项春草小品妙境,高澹游逸笔尤佳。文人笔墨陶情,不可以一格例也。
画贵有神韵,有气魄,然皆从虚灵中得来,若专于实处求力,虽不失规矩而未知入化之妙。
麓台先生评梅壑太生,石谷太熟。方樗翁夫子以为梅壑画不可不生,石谷画不可不熟,诚然夫子之言乎。今人讲钩勒者失之空滑,皴擦失之甜俗,鲜有不入恶道。
临摹古人,求用笔明各家之法度,论章法知各家之胸臆,用古人之规矩而抒写自己之性灵,心领神会,直不知我之为古人,古人之为我,是中至乐,岂可以言语形容哉!
前明张丑论云林画,无一笔不从口出,故能色泽腻润,此真欺人语也。至今论画者藉此以赞叹古人,徒贻识者所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