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云:“余初未尝识画,然参禅而知无功之功,学道而知至道不烦。于是观画悉知巧拙工俗,造微入妙,然岂可为单见寡闻者道。”又曰:“如虫蚀木,偶尔成文。吾观古人妙处,类多如此。”仆曰:“此为行家说法,不为学者说法,行家知工于笔墨而不知化其笔墨,当悟此意。学者未入笔墨之境,焉能画外求妙?凡画之作,功夫到处,处处是法。功成以后,但觉一片化机,是为极致。然不从煊烂而得此平淡天成者,未之有也。”
笔墨之妙,画者意中之妙也,故古人作画意在笔先,杜陵谓“十日一石,五日一水者,非用笔十日五日而成一石一水也,在画时意象经营,先具胸中邱壑,落笔自然神速。
用笔亦无定法,随人所向而习之,久久精熟,便能变化古人,自出手眼。
始入手须专宗一家,得之心而应之手,然后旁通曲引,以知其变,泛滥诸家以资我用。实须心手相忘,不知是我,还是古人。
凡作画者,多究心笔墨,而于章法位置,往往忽之。不知古人丘壑生发不已,时出新意,别开生面,皆胸中先成章法位置之妙也,一如作文在立意布局,新警乃佳,不然缀辞徒工,不过陈言而已。沈灏谓:”近日画少丘壑,人皆习得搬前换后法耳!“作一画,墨之浓、淡、焦、湿无不备,笔之正、反、虚、实、旁见、侧出无不到,却是随手拈来者,便是功夫到境。
古人用笔妙有虚实,所谓画法即在虚实之间。虚实使笔生动有机,机趣所之,生发不穷。
功夫到处,格法同归,妙悟通时,工拙一致。荆、关、董、巨,顾、陆、张、吴,便为一家眷属。实须三昧在手,方离法度。
画法辨办得高下,高下之际,得失在焉。甜熟不是自然,佻巧不是生动,浮弱不是工致,卤莽不是苍老,拙劣不是高古,丑怪不是神奇。
画不尚形似,须作活语参解。如冠不可巾,衣不可裳,履不可屐,亭不可堂,牖不可户,此物理所定而不可相假者。古人谓不尚形似,乃形之不足而务肖其神明也。
时多高自位置,弊屣古法,随手涂抹,便夸士家气象,无怪画法不明矣。如朝暮晦明,春秋荣落,山容水色,与时移异,良工苦心,消息造物,渲染烘托,得之古法,概可废乎?张询绘三时风景,子久写屡变山容,皆经营惨淡为之,非漫然涉笔而能神妙也。
今人每尚画稿,俗手临摹,率无笔意。往在徐丈蛰夫家,见旧人粉本一束,笔法顿挫如未了,画却奕奕有神气。昔王绎觏见宣、绍间粉本,多草草不经意,别有自然之妙。便见古人存槁未尝不存其法,非似近日只描其腔子耳。
画稿谓粉本者,古人于墨稿上加描粉笔,用时扑入缣素,依粉痕落墨,故名之也。今画手多不知此义,惟女红刺绣上样尚用此法,不知是古画法也。
今人作画用柳木炭起稿谓之朽笔,古有九朽一罢之法,盖用土笔为之。以白色土淘澄之裹作笔头,用时可逐次改易,数至九而朽定,乃以淡墨就痕描出,拂去土迹,故曰一罢。
作画用朽,古人有用有不用,大都工致为图用之,点簇写意可不用朽。今人每以不施朽笔为能事,亦无谓也。画之妍丑,岂在朽不朽乎?
临摹古画,先须会得古人精神命脉处玩味思索,心有所得,落笔摹之,摹之再四,便见逐次改观之效。若徒以彷佛为之,则掩卷辄忘,虽终日摹仿,与古人全无相涉。
摹仿古人,始乃惟恐不似,既乃惟恐太似。不似则未处其法,大似则不为我法。法我相忘,平淡天然,所谓摈落筌蹄,方穷至理。
用墨无他,惟在洁净。洁净自能活泼。涉笔高妙,存乎其人。姜白石曰:”人品不高,落墨无法。“墨法,浓淡、精神、变化飞动而已。一图之间,青、黄、紫、翠,霭然气韵。昔人云”墨有五色“者也。
作画自淡至浓,次第增添,固是常法,然古人画有起手落笔随浓随淡成之,有全图用淡墨而树头坡脚忽作焦墨数笔,觉异样神采。
绘画必得好笔、好墨、佳砚,佳楮素,方臻画者之妙。五者楮素尤属相关,一不称手,虽起古人为之,亦不能妙。《书谱》亦云”纸墨不称,一乖也“。
作画不能静,非画者有不静,殆画少静境耳。古人笔下无繁简,对之穆然,思之悠然而神往者,画静也。画静,对画者一念不设矣。
用墨,浓不可痴钝,淡不可模糊,湿不可溷浊,燥不可涩滞,要使精神虚实俱到。
画论云:”宋人善画,吴人善冶。“注,冶赋色也。后世绘事推吴人最擅,他方爰仿习之,故鉴家有吴装之称。
写意画最易入作家气,凡粉披大笔,先须格于雅正,静气运神,毋使力出锋锷,有霸悍之气。若即若离,毋拘绳墨,有俗恶之目。
运笔潇洒,法在挑剔顿挫,大笔细笔,画皆如此,俗谓之松动。然须辨得一种是潇洒,一种是习气。
点笔花以气机为主,或墨或色,随机着笔,意足而已,乃得生动,不可胶于形迹。”意足不求颜色似,前生相马九方皋“,又不独画梅也。
设色不以深浅为难,难于彩色相和。和则神气生动,否则形迹宛然,画无生气。
画后涂远山,最要得势。有画已佳,以远山失势而通幅之势为之不振,有画全以远山作主者,不可不知。
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