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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赵相听了这一番言语,益觉怏怏不乐,遂即起身回到家里。恰值赵云山同着几个心腹朋友,设酒在白龙潭船内,要与赵相解闷,遣人相邀,立等同去。赵相不能推却,即时迤逦出城,来到船中。早饭已备,饭后把那象棋,略略消遣了几局。时未过午,将酒饮起,直至黄昏始散。赵相已是十分沉醉,一路踉跄而归。将次到家,偏那心上的事儿,却又记得明白。遂不向前门,竟悄悄的打从后门而来。伏在门上,侧耳听时,蒋云果然在内说话。初时模糊,听不明白,只听得落后两句道:“撞着了不好意思,我向后门去罢。”赵相此时,酒已全醒。不觉怒从心上起,正欲敲门进去,猛听得门栓一响,里面蒋云又闯将出来,两个劈头一撞,赵相立脚不住,竟是翻身一跤。蒋云认道是邻舍人家听他动静。勃然大怒,竟把赵相按在地上,着实打了数拳。恰好婆媳两个,把着灯盏送出。听得有人跌倒在地,连忙移火一照,却是赵相。惊得蒋云放手不迭,飞步而去。王氏冯氏慌忙出来,把赵相扶起,搀到楼上卧房,和衣睡倒。婆媳两个重又下楼,收拾碗盏。停了一会,只听得连声唤茶。冯氏急忙泡了一碗,拿上楼来,双手递去。赵相睁圆双眼,接茶在手,向着冯氏,就是劈面一掷。幸得连忙闪开,那只碗儿,跌下楼板,打得粉碎。冯氏道:“好好出外半年,本钱虽折,却会撒起酒风来了。”赵相大怒道:“会养汉的贼淫妇,我且问你,方才从后门出去的,是那一个?”冯氏道:“啊呀,好不胡说,你自家吃得烂醉,跌倒在地,我与婆婆两个,扶你进来,却有何人出去,你莫非眼花了。”赵相厉声骂道:“贼淫妇,你这养汉的事情,我已备细晓得。只在早晚间,少不得把你这贼淫妇,处置一个死。”一头说,一头伸手把冯氏的头发,一把揪来,揿在身底下,提起拳头,一口气打上五六十拳。王氏还在楼下收拾,听得冯氏连声叫喊,慌忙上楼,和身劝解。怎奈那把头发紧紧捏住,再拆不开。王氏急了,把赵相的手腕,咬上一口,才得放松。冯氏得脱,竟一溜烟奔到楼底下去了。赵相愈加恼怒,又欲赶到楼下来打,王氏将身拦住不放。赵相道:“我自打那会偷汉的贼淫妇,好扯淡,谁要你劝。想是你与他做一路的了。”只这一句话,打着了王氏的心窝,便插胸跌脚,放声大哭道:“好一个没廉耻的乌龟畜生,我做娘的在家熬苦受淡,巴不得一日的饭做两日吃,你却把二百两细丝出去,不知怎么样弄完了,刚刚剩得一个被套子回来。我不埋怨你也够了,你反平白地生言造舌,捏出无影无踪的话儿来屈陷人。就是打老婆也罢了,怎么连我也拖在浑水内。我自你十二岁上守寡起,直到如今,你见做娘的偷着几个汉子,曾亲眼撞过几遭。你这忤逆畜生,说出这样话儿,只怕要死快的了。”千畜生,万畜生,足足骂了更余天气。赵相和衣睡在床上,又恼又恨,等到晓钟初动,就起身出门,走到赵云山家里商议。不知王氏起来,更有什么话说?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堕烟花杨巧姑现偿夫债
诗曰:
上有青天在,何须巧用心。
花开宜对酒,月满且弹琴。
我妇虽荆布,彼姝有藁砧。
岂无思慕意,首恶重奸淫。
且说赵相出门去后,渐渐天色将明。王氏亦即起身下楼,遍寻冯氏不见。走到后门一看,却是半开半掩,惟恐一时气恼跳入井中。便把一根晒衣的竹竿儿,放向井内捞拨,却并无影响。王氏心下十分着急,慌忙走到蒋云家里计议道:“短命畜生,天尚未亮,就起身出门,不知又到何处去了?谁想媳妇又遍寻不见,这件事怎处?”蒋云道:“人是决有下落的,不消忧虑。但这件根由,必系赵云山晓得你家有些汤水,故既把他二百余金局弄完了,昨日又来请去吃酒,决定还有什么局面做出来。惟恐你不肯,遂生起这个风波,吵闹一场,使你不好开口。就是那件事情,即使有人搬弄是非,常言道捉奸捉双有何把柄。据我的主意,必须到县告了忤逆,把他惩责一番,下次便不敢违拗。不然,长了他的志气,将来必致自由自主,不放你在眼内,还要被那赵云山局骗,你我亦从此断绝了。”王氏点头道:“你的主意不差,快替我写下一张状子,我就到县里去来。”蒋云道:“这张状子,我却不好写得。我有一个朋友,住在县前,唤做唐子山,你只消到他家里,央他写了,就要他指引进去。此时官将坐堂,事不宜迟,作速入城为妙。”王氏连忙回来,取出一个旧包头,齐眉兜裹,将门锁闭,央着邻近一个卖花的孙媪作伴,自去赴县告状。不题。
再说蒋云,打听得赵相的丈人,唤做冯伯元,住在东察院前桥南台下,一径走到冯家,向着伯元道:“小侄无事不敢轻造,因有一件冤屈的异事,特来报闻老丈。自令婿赵君甫远商楚地,令爱在家,足迹不出中门,邻里罕见其面。谁料令婿直至前晚始归,带去的二百余金,决在青楼迷恋,以致花费一空。在令爱不悦之意,未免有之。岂想令婿以此衔恨,昨晚在白龙潭饮酒醉归,霹空将一件奸情事体,冤陷令爱,自黄昏时打起,直至二更,致令爱气恼不过,于半夜开门走出,今早遍寻,杳无下落。据令亲母说起来,遍身都带着肿,头发去其半,十分冤惨,令闻者莫不酸鼻。他夫妻反目,原与侄辈无干。设有人命不测,必致累及邻舍,为此特来相报。”冯伯元听罢,禁不住扑簌簌流下泪来道:“老汉年近六旬,只有这点骨血,却被畜生如此凌贱。料想半夜出门,万无生理。老汉即当告县究偿,岂肯干休。幸蒙吾兄仗义相报,感德不尽。少顷状上,就欲借重尊号,做一证见,未知可否?”蒋云道:“小侄因以邻居,不得不来相告。若进状词,还望老丈斟酌。设或令爱无恙,仍系儿女至戚,何可以一时之气,伤了日后翁婿之情。”说罢,正欲起身作别,忽见一人汗流满面,也来报信,其言与蒋云所说,一一相同。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也是蒋云央来,冒认邻舍相报的。当下冯伯元,登时写了状子,奔到华亭县来。恰值知县坐堂,王氏告准,已差人把赵相拿到,正在审问。说话的,你说错了。怎么堂上状词,这般容易就审。原来告忤逆,与别样讼事不同。别样讼事,须要投文听审,耽延时日。若使差人受了贿,还可以寝捺搁起。惟有忤逆不孝,立刻差拿,就要开劈的。当下知县,先叫王氏,细细的问了一会,就唤赵相上去说道:“你拿了二百两银子,出外半年,不惟不趁利,反剩得一双空手而归,明明就是一个不孝了,况且到家两日,就酗酒凌妻,为母亲的自应正言规劝,你反出语无状,似此逆亲背本,其与禽兽,相去几何?”赵相方欲诉辩,那知县早已掣签四根掷下,两边皂隶一声吆喝,就把赵相拖翻在地。可怜娇嫩皮肤,何曾受杖。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知县又唤王氏分付道:“不孝忤逆,本县向来痛恶。本该立毙杖下,姑念你丈夫早丧,只存此子,薄施惩责,以儆将来。你也要尽心教导,勿使有亏慈爱。”说罢,就叫赶出。
此时,冯伯元已站在月台上,等得审完,奔进卷篷,连声叫屈。巡风的慌忙拦阻,早已跪在案边。知县接上状子一看,又是告赵相的。便分付原差,速把王氏、赵相带转,厉声喝问道:“你把妻子打在那里去了?现有冯伯元以人命告你,这怎么说?”赵相道:“小的把妻子打是打的,以后妻子下楼去了。小的被着母亲拦住在房,到了五更时分,就起身出门。其实妻子不见情由,尚未曾晓得。”知县随又掣签,速唤两邻来问。不多时,众邻舍二十余人,俱到堂上,一齐跪禀道:“昨夜更余时分,赵相夫妻厮闹,众排邻通是听得的。若问冯氏去向,果系今早王氏寻唤,方才晓得,其实不知下落。”知县一时难以审究,便把赵相收监,以俟缉着了冯氏,另行挂牌候审。
发放已毕,众人各自散去。只有赵相,带着两腿鲜血,进入监门。到了狱堂之上,禁不住泪流满颊,一堆儿蹲倒在地。牢头禁子,都来问起根由,亦为之怜悯叹恨。忽听得监门首连声叫唤,却是赵云山,带着一个小厮,拿了一壶酒,几碗鱼肉,进来慰问。赵相一时气愤填胸,带着两行珠泪,刚举箸夹持一块肉,忽又发昏晕倒。赵云山再三抚慰道:“贤弟既已当堂受责,谅尊慈决已解怒。就是尊阃,自有下落,指日就应释放,何消如此忧苦。”又向禁子李敬叮嘱道:“这赵大官,乃是无妄之灾,暂行监禁,须比不得别样罪犯。我有白金一两,你可拿去买些福物,大家吃碗酒儿。更有二金送与足下,全仗每日间,用情照顾。倘有人来见你,要你把他谋害,这却断乎不可。设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与你计较。”李敬满面堆笑,唯唯应诺。因此赵相在狱,不致十分受苦。
且说王氏,初意不过要把儿子当官儆戒一番,谁想弄假成真,把来监禁在狱。那媳妇又遍处访问,影迹无踪。每夜独自上楼,睡在床上,翻来覆去,自嗟自叹,十分懊悔。
一日早起,又走过去与蒋云商议。蒋云道:“除非把些银子送官,就可保出。”王氏便将衣饰珠翠等件,约有四十余金,一齐交付蒋云。蒋云把来付与巧姑收拾,却去见着李敬道:“早晚间,若把赵大安排处死,谢仪十两,决不爽信。”又去寻见冯伯元道:“令爱一事,经今半月,尚无踪迹,必系屈死无疑。若不具诉禀县,作速拷究成招,将不使令爱含冤于九泉之下。”冯伯元惨然道:“老汉为欲访问一个真确,是以迟迟未诉。幸蒙赐教,足见厚情。日后听审,还求公言扶助。”蒋云唯唯而去。
那冯伯元,果于当日,就进了一张投状,少不得编审挂牌。知县重吊一干人犯,当堂鞫究。又把
赵相打了二址,套上夹棍。赵相死去复苏,哀哀哭禀道:“老爷就要夹死小的,倒也情愿。若要究问妻子去向,实系不知,教小的怎好招认。”知县也觉惨然,便叫放了,仍行监禁,另候复审。当下王氏亲见赵相受刑,心下十分疼痛。回到家里,把蒋云埋怨道:“我央你把那衣饰变卖送官,你道已经送进,为何得了贿,反加极刑。”蒋云道:“官若不得你的东西,今日就要拷打定罪,怎肯朦胧宽缓。只是官虽用情,还要根头叫绝。那冯伯元处,决要与他说明才好。”王氏就向箧内,捡出十亩田一张文契,交付蒋云,着令变价,把与伯元买息。蒋云赚得文券到手,即往乡间,着租户另立认契。又往见顾敬道:“前番赵君甫的那纸借票,小弟抄出一张还彼,那原契尚在弟处。如今君甫犯罪系狱,其母寡妇身边,颇有财帛。兄若同着几个弟兄,到他家内吵闹,那寡妇必来寻着小弟,就好从中处还所处之物,愿与吾兄均剖。”顾敬欣然道:“承爱敢不领教。“登时纠率数人,到门喧嚷。王氏一时着忙,果即央求蒋云调处,把那椅桌器皿,准折偿还。只这一番,又费了十余金的家伙。自此,王氏愤懑日深,饮食少进,不上一月,恹恹成疾。到了临死那一夜,切齿怨恨蒋云道:“若非此贼,我一家怎有今日。”遂大叫一声,呕血数升而死。曾有一诗,单把王氏叹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