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本着良心不念书了,谁也拦不住你;可是别人怎样批评你呢?”欧阳天风笑着说:“难道人们不说:‘喝!赵子曰堂堂学生会的主席,被学校革除之后避猫鼠似的忍了气啦!’老赵,凭这样两句话,你几年造成的名誉,岂不一旦扫地!”“那么我得运动回校?”赵子曰的精神振作起好多,“放下书本到社会上去服务”的决定,又根本发生了摇动。“自然!回校以后,不想念书,再光明正大的告退。告退的时候,叫校长在你屁股后头行三鞠躬礼,全体职教员送出大门呼三声‘赵子曰万岁’!”
“你猜怎么着?”武端的心史又翻开了一页:“商业大学的周校长在礼堂上给学生们行三跪九叩首礼,这是前三个月的事,我亲眼看见的!三跪九叩!”
酒菜上来了,三个人暂时把精神迁到炸春卷,烧羊尾上面去。杯碟匙筯相触与唇齿舌喉互动之声,渐次声势浩大。没话的不想说,有话的不能说,因发音的机官大部分都被食物塞得“此路不通!”
“你听着,”吃了老大半天,欧阳天风决意牺牲,把一口炸春卷贴在腮的内部,舌头有了一点翻腾的空隙:“我告诉你,现在同学们的情形,你就明白你与学校风潮的关系了:现在五百多同学,大约着说分成三百二十七党。有主张拥护校长的,有主张拥戴张教授的,有主张组织校务委员会的,有主张把校产变卖大家分钱一散的一时说不尽。”他缓了一口气,把贴在腮部的炸春卷揭下来咽下去。“主要原因是缺乏有势力的领袖,缺乏象你,老赵,这样有势力,能干,名望的领袖!所以现在你要是打起精神干,我管保同学们象共和国体下的国民又见着真龙天子一样的欢迎你,服从你!——”“老赵,你猜怎么着?”武端先把末一块炸春卷夹在自己碟子里,然后这样说:“听说德国还是要复辟,真的!”“那么,”欧阳天风接着说:“你要是有心回校,当然成功。因为凭你的力量使校长复职,校长能不把开除你的牌示撤销吗!回校以后,再告退不念了,校长能不在你屁股后头鞠三躬吗!——”
“可是,我打了校长,现在又欢迎他复职,不是叫人看着自相矛盾吗?”赵子曰在医院中养成哲学化的脑子,到如今,酒已喝了不少,还会这样起玄妙的作用;到底住医院有好处,他自己也这么承认!
“那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吗!不是你要利用机会打倒张教授夺回王女士吗!这不过是一种手段,谁又真心去捧老校长呢!”
“怎么?”
“你看,捧校长便是打倒张教授,打倒张教授便是夺回王女士!现在咱们设法去偷王女士给张教授的像片,”欧阳天风说着,看了武端一眼。“偷出来之后,在开全体学生会议的时候当众宣布他们的秘密。这样,拥张的同学是不是当时便得倒戈?是!一定!同时,拥护校长的自然增加了势力。然后我们在报纸上再登他几段关于张教授的艳史,叫他名誉扫地,再也不能在教育界吃饭。他没有事作,当然挣不到钱;没有钱还能作风流的事?自然谁也知道,不用我说,金钱是恋爱场中的柱顶石;没钱而想讲爱情,和没眼睛想看花儿一样无望!那么,你乘这个机会,破两顷地,老赵,你呀,哈哈,大喜啦!王女士便成了赵太太啦!”
“可是,”赵子曰心里已乐得痒痒的难过,可是依旧板着面孔的问:“这么一办,王女士的名誉岂不也跟着受影响?”“没关系!”
“怎么?”
“我们一共有多少同学?”
“五百多。”
“五百五十七个。比上学期多二十三个。”武端说。“其中有多少女的?”欧阳天风问。
“十个,有一个是瘸子。”武端替赵子曰回答。“完啦!女的还不过百分之二,换句话说,一个女子的价值等于五十个男人。所以男女的风流事被揭破之后,永远是男的背着罪名,女的没事;而且越这样吵嚷,女的名誉越大,越吃香!你明白这个?我的小铁牛!”
“干!”赵子曰乐的不知说什么好,一连气说了十二个(武端记的清楚。)“干!”
赵子曰遍访天台公寓的朋友,握手,点头,交换烟卷,人人觉得天台公寓的灵魂失而复得!在他住医院那几天,他们叉麻雀甚至于不出“清三翻”;烧酒喝多了,只管呕吐,会想不起乱打一阵发酒疯。赵子曰回来了!可回来了!头一次坐下打牌就出了十五个贯和,头一次喝酒就有四个打破了鼻子的!痛快!高兴!赵子曰回来又把生命的真意带回来了!吃酒,打牌,听秘密,计划风潮的进行,唱二簧,拉胡琴,打架,骂李顺——全有生气!赵子曰忙的头昏眼晕,夜间连把棉裤脱下来再睡的工夫也没有,早晨起来连漱口的工夫也没有,可是他觉得嘴里更清爽!姓王的告诉他的新闻,他告诉姓张的,姓张的告诉他的消息,他又告诉给姓蔡的;所没有的说,坐在一块讲烟卷的好歹;讲完烟卷,再没的说,造个谣言!
他早晨起来遇上心气清明,也从小玻璃窗中向李景纯屋里望一望,然而:“老李这小子和王女士有一腿,该杀!”
况且自从他由医院出来,朋友们总伸着大拇指称他为“志士”、“英雄”。只有李景纯淡而不厌的未曾夸奖过他一句。在新社会里有两大势力:军阀与学生。军阀是除了不打外国人,见着谁也值三皮带。学生是除了不打军阀,见着谁也值一手杖。于是这两大势力并进齐驱,叫老百姓们见识一些“新武化主义”。不打外国人的军阀要是不欺侮平民,他根本不够当军阀的资格。不打军阀的学生要不打校长教员,也算不了有志气的青年。只有李景纯不夸奖赵子曰的武功,哼!只有李景纯是个不懂新潮流的废物!
至于赵子曰打了校长,而军阀又打了赵子曰?这个问题赵子曰没有思想过,也值不得一想!
光阴随着冬日的风沙飞过去了,匆匆已是阴历新年。赵子曰终日奔忙,屋里的月份牌从入医院以后就没往下撕。可是街上的爆竹一声声的响,叫他无法不承认是到了新年,公寓中的朋友一个个满脸喜气的回家去过年,只剩下了赵子曰,欧阳天风,和李景纯。赵子曰是起下誓,不再吃他那个小脚媳妇捏的饺子,并不是他与饺子有仇,是恨那个饺子制造者;他对于这个举动有个很好的名词来表示:“抵制家货!”欧阳天风呢,一来是无家可归,二来是新年在京正好打牌多挣一些钱。李景纯是得了他母亲的信不愿他冬寒时冷的往家跑,他自己也愿意乘着年假多念一些书;他们母子彼此明白,亲爱,所以他们母子决定不在新年见面。
除夕!赵子曰寂寞的要死了!躺在床上?外面声声的爆竹惊碎他的睡意!到街上去逛?皮袍子被欧阳天风拿走,大概是暂时放在典当铺;穿着棉袍上大街去,纵然自己有此勇气,其奈有辱于人类何!桌上摆着三瓶烧酒,十几样干果点心,没心去动;为国家,社会起见,也是不去动好;不然,酒入愁肠再兴了自杀之念,如苍生何!
到了一点多钟,南屋里李景纯还哼哼唧唧的念书。“不合人道!”赵子曰几次开开门要叫:“老李!”话到唇边又收回去了。
当当!两点钟了!他鼓着勇气,拿起一瓶酒和几样干果,向南屋跑去:
“老李!老李!”
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