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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莫大年第二天给赵子曰送了十几个橘子去,交给医院的号房,并没进去见赵子曰。他决不是恼了赵子曰,也不是心眼小料不开事。他所不痛快的是:生在这个新社会里,要是没有一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到处显出精明强干的能力,任凭有天好的本事,满肚子的学问,至好落个“老好”,或毫不客气叫你“傻蛋”!作土匪的有胆子拆铁路,绑洋人,就有作旅长的资格,还用说别的!以他的家计说,就是他终身不作事,也可以衣食无愁的过他一个人的太平天下。可是他憎嫌“傻蛋”这一类的徽号。他要在新社会里作个新式的红胡子,蓝靛脸的英雄。那怕是作英雄只是热闹热闹耳目而没有真益处呢,到底英雄比傻蛋强!他明知道赵子曰是和他开玩笑,打哈哈,他也知道“不知秘密”与“爱吃红烧鱼头”算不了甚么大逆不道。可是,人人要用赵子曰式的笑脸对待他,还许就是“窝囊废”“死鱼头”一类的恶名造成之因呢!这类的徽号不是欢蹦乱跳的青年所能忍受的!新青年有三畏:畏不强硬,畏不合逻辑,畏没头脑!莫大年呢,是天生的温厚,横眉立目耍刺儿玩花腔是不会的。对于“逻辑”呢,他和别的青年一样不明白,可是和别个青年一样的要避免这个“不合逻辑”的罪名。怎样避免?自然第一步要“有头脑”。所以三畏之中,莫大年第一要逃出“没头脑”的黑影,“知秘密”自然是头脑清晰,多知多懂的一种表示,那么,“知秘密”可以算作作新人物的唯一要素。“知秘密”便是实行“不傻蛋主义”的秘宝。
莫大年一面想,一面走,越想心中越难过!有时候他停住脚呆呆的看着古老的建筑物,他恨不得登时把北京城拆个土平,然后另造一座比纽约还新的城。自己的铜像立在二千五百五十层的楼尖上,用红绿的电灯忽明忽灭的射出:“改造北京之莫大年!”
“老莫!上那儿去?”
莫大年收敛收敛走出八万多里的玄想,回头看了看:“老武!我没事闲逛。”
武端穿着新作的灰色洋服,蓝色双襟大氅。雪白的单硬领,系着一根印度织的绿地金花的领带。头上灰色宽沿呢帽,足下一尘不染的黄色,橡皮底,皮鞋。胸脯鼓着,腰板挺着,大氅与裤子的折缝,根根见骨的立着。不粗不细的马蜂腰,被大氅圆圆的箍住,看不出是衣裳作的合适,还是身子天生来的架得起衣裳来。他向莫大年端着肩膀笑了一笑,然后由洋服的胸袋中掏出一块古铜色的绸子手巾,先顺风一抖,然后按在鼻子上,手指轻按,专凭鼻孔的“哼力”噌噌响了两声。这个浑厚多力的响声,闭上眼听,正和高鼻子的洋人的鼻音分毫不差。
莫大年象“看变戏法儿”似的看着武端,心中由羡慕而生出几分惭愧。武端是,在莫大年想,已经欧化成熟的新青年,他自己只不过比中国蠢而不灵的傻乡民少着一条发辫而已。
“老莫,玩一玩去,乘着罢课的机会!”
“上那儿?”莫大年说着往后退了两步,低着头看武端的皮鞋一闪一闪的射金光,又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那双青缎厚底棉鞋!“先上西食堂去吃饭?”武端说。
“我没洋服,坐在西食堂里未免发僵!”这两句话确是莫大年的真经验。因为西餐馆的摆台的是:对于穿洋服说洋话的客人,不给小账也伺候的周到;对于穿华服,说华语的照顾主,就是多给小账也不屑于应酬。更特别的:他们对穿洋服的说中国话,对穿华服的说外国话。所以认不清洋字菜单的人们为避免被奚落起见,顶好上山东老哥儿们的“大碗居”去吃打卤面比什么也不惹气。然而:“那么,上民英西餐馆?你猜怎么着?那里全是中国人吃饭,摆台的也是中国话,而且喝酒可以划拳,好不好?走!”武端把左手插在大氅“廓其有容”的口袋里,右手带着小羊皮的淡黄色手套,过去插在莫大年右肘之下。两个人并肩而行,莫大年为武端的洋服展览,不便十分拒绝,虽然他真怕吃洋饭。
远远的看见民英餐馆的两面大幌子:左边一面白旗画着鲜血淋漓的一块二尺见方的牛肉,下面横写着三个大字“炸牛排”。右边一面红旗画着几位东倒西歪的法国醉鬼,手中拿着五星啤酒瓶往嘴里灌。武端看见这两面幌子,眉开眼笑的口中直往下咽唾液,正是望幌子而大嚼也解一些“洋馋!”莫大年的精神也振作起一些,觉着这两面大旗的背后,埋伏着一些“西洋文化!”
两个人进了民英餐馆,果然“三星,五魁”之声清亮而含着洋味,大概因为客人们喝的是洋酒。柜台前立着的老掌柜的把小帽脱下,拱着手说:“来了,Sir!来了,Sir!”摆台的系着抹满牛油的黑油裙,(“白”的时代已经岁久年深不易查考了!)过来擦抹桌案,摆上刀叉和洋式酱油瓶。简单着说:这座饭馆样样是西式,样样也是华式,只是很难分析怎么调和来着。若是有人要作一部“东西文化与其‘吃饭’”,这座饭馆当然可以供给无数的好材料。
“吃什么,大爷,Sir?”摆台的打着山东话问。乘着武端看菜单之际,他把抹布放在肩头,掏出鼻烟壶,脆脆的吸了两鼻子。
两个人要了西红柿炒山药蛋,烧鳜鱼,小瓶白兰地,冷牛舌头,和洋焦三仙(咖啡)。
武端把刀叉耍的漂亮而地道,真要压倒留学生,不让蓝眼鬼。莫大年闭着气把一口西红柿吞下,忙着灌了半杯凉水。“老武,”莫大年没有再吃第二口西红柿的勇气,呷了一点白兰地,笑着问:“告诉我,怎么就能知道秘密?”“目的?那一种?”武端说完,又把摆台的叫过来,要了一个干炸丸子加果酱。
“还有多少种?”
“什么事经科学方法分析没有种类呢,真是!”“告诉我两样要紧的,多了我记不住。”
“好!你猜怎么着?好,告诉你两种:利用秘密和报告秘密,这是目的。你猜——好!先说目的,后说方法。”武端觉得自己非常宽宏大量,肯把他的经验传授给莫大年。莫大年傻老似的聚精会神的听着。
武端呷了一口酒,嚼着牛舌头,又点上一支香烟。酒,牛舌头,烟,在嘴中匀和成一股令人起革命思想的味道。酒顺着食道下行,牛舌头一上一下的运动于齿舌之间,烟从鼻子眼慢慢的往外冒,谁要是这么作,谁也不能不感谢上帝造人的奇妙,他把牛舌头咽净,才正式向莫大年陈说:“供给秘密是为讨朋友的欢心,博得社会上的信仰。这是在社会上活动唯一的要素,造成英雄伟人的第一步。举个例说:你猜怎么着?张天肆,你知道张天肆?财政部司长,司长!你要问他的出身,不必细说,凭他的名字可以猜得出:他本来叫张四,作了官才改成张天肆,张四,张司长!前三年他还是张四,因为报告给绥远都统一件秘密,你猜怎么着?当时他来了个绥远都统驻京办事处的科员,张科员!前三个月,他又报告给财政总长一件秘密,哈哈,抖起来了,司长!由张四而张天肆而科员而司长,将来,谁能说得定呢,也许张大帅,张总长,张总统,张牛头,因为他住家在三河县牛头镇!由张四而张总统,一根线拴着:知秘密!”武端喘了一口气又吃了一块牛舌头,心里想:设若张四“人以地名”有张牛头的希望,怎见得自己没有“人以物名”而被呼为武牛舌的可能呢!他笑了一笑,接着说,“至于利用秘密,你猜怎么着?那可就更有用,更深沈,更——抖了!利用一件秘密,往小里说,你可以毁一个人,一个学校,一个机关;往大里说,推倒一个内阁,逼走一个总统!谁有这份能力,谁就有立铜像的资格,又非张四之流仅仅荣耀一时的可比了;因为小而毁一个人,大而赶走一个总统,不管成功的大小,这样的举动与运用秘密的能力,非天生的雄才大略不办,非真英雄不办,非——你猜——”
“说了半天,是这么两种,是不是?”莫大年问:“告诉我,我该采用那一种?你现在用的是那一种,和怎样用法?”“我?惭愧!我用的是供给秘密!这个比利用秘密好办的多!你猜怎么着?欧阳天风近于利用秘密了,可是他的聪明咱们如何敢比呢!”
“那么,你看,我该先练习报告秘密,是不是?告诉我,怎么得秘密?”莫大年诚恳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