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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为什么用红脸来答复我?”
“我红脸吗?”
“你不红脸的,是不是?一个堂堂军人原无红脸事情。可是,许多年青人见了体面妇人都红过脸的。那种红脸等于说:别撩我,我投降了!但我要你明白,投降也不是容易事,因为世界上尽有不收容俘虏的女人。至于你,你自然是一个体面俘虏!”
年青上尉看得出他的老友醉了,不好怎么样解释,只说:“我并不想投降到这个女人面前,还没有一个女人可以俘虏我。”
“吓,吓,好的,好的。”上校把大拇指翘起,咧咧嘴,做成“佩服高明同意高见”的神气,不再说什么话。等一会又说:“是那么的,女人是那么的。不过世界上假若有些女人还值得我们去作俘虏时,想方设法极勇敢的去投降,也并不是坏事。你不承认吗?一个好军人,在国难临身时,很勇敢的去打仗,但在另一时,很勇敢的去投降,不见得是可笑的!”
说着,女人恰恰又出来了,上校很亲昵的把手招着,请求女人过来:
“来来,受人尊敬的主人,过来同我们谈谈。我正同这位体面朋友谈到俘虏,你一定高兴听听这个。”
女人已换了件紫色长袍,象是预备出去的模样,见上校同她说话,就一面走近桌边,一面说:“什么俘虏?”女人虽那么问着,却仿佛已明白那个意义了,就望到年青上尉说:“凡是将军都爱讨论俘虏,因为这上面可以显出他们的功勋,是不是?”
年青上尉并不隐避那个问题的真实:“不是,我们指的是那些为女人低头的……”
女人站在桌旁不即坐下,注意的听着,同时又微笑着,等到上尉话说完后,似乎极同意的点着头,“是的,我明白了。原来这些将军常常说到的俘虏,只是这种意思!女人有那么大能力吗?我倒不相信。我自己是一个女人,倒不知道被人这样重视。我想来或者有许多聪明体面女子,懂得到她自己的魔力。一定有那种人。也有这种人,如象上校所说‘勇敢投降’的。”
把话说完后,她坐到上校这一方,为得是好对了年青上尉的面说话。上校已喝了几杯,但他还明白一切事情,他懂得女人说话的意思,也懂得朋友所说的意思,这意思虽然都是隐藏的,不露的,且常常和那正在提到的话相反的。
女人走后,上校望到他的年青朋友,眼睛中正闪耀一种光辉,他懂得那种光辉,是为什么而燃烧、为什么而发亮的。回到师部时,同那个年青上尉分了手,他想起未来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发愁。平常他并不那么为别的事情挂心,对于今天的事可不大放心得下。或者,他把酒吃多了一点也未可知。他睡后,就梦到那个老兵将军,同那个女人,象一对新婚夫妇,两人正想上火车去,醒来时间已夜了。
一个平常人,活下地时他就十分平常,到老以后,一直死去,也不会遇到什么惊心骇目的事情。这种庸人也有他自己的好处,他的生活自己是很满意的。他没有幻想,不信奇迹,他照例在他那种沾沾自喜无热无光生命里十分幸福。另外一种人恰恰相反。他也许希望安定,羡慕平庸,但他却永远得不到它。一个一切品德境遇完美的人,却常常在爱情上有了缺口。一个命里注定旅行一生的人,在梦中他也只见到旅馆的牌子,同轮船火车。“把老兵俱乐部那一个同师部参谋处服务这一个,象两把火炬并在一起,看看是不是燃得更好点。”当这种想象还正在那个参谋主任心中并不十分认真那么打算时,上帝或魔鬼,两者必有其一,却先同意了这件事,让那次晤谈,在两个人印象上保留下一点拭擦不去的东西。这东西培养到一个相当时间的距离上,使各人在那点印象上扩大了对方的人格。这是自然的,生疏能增加爱情,寂寞能培养爱情,两人那么生疏,却又那么寂寞,各人看到对面最好的一点,在想象中发育了那种可爱的影子,于是,老兵俱乐部的主持人,离开了她退隐的事业,跑到上尉住处,重新休息到一个少壮热情的年青人胸怀里去,让那两条结实多力的臂膀,把她拥抱得如一个处女,于是她便带着狂热羞怯的感觉,作了年青人的情妇了。
当那个参谋上校从他朋友辞职呈文上,知道了这件事情时,他笑着走到他年青朋友新的住处去,用一个伯父的神气,嘲谑到他自己那么说:“这事我没有同意神却先同意了,让我来补救我的过失罢。”他为这两个人证了婚,请这两个人吃了酒,还另外为他的年青朋友介绍了一个工作,让这一对新人过武汉去。
“日子在那些有爱情的生活里照例过得是极快的。”少将对我说。“虽然我住在××,实在得过了他们很多的信,也给他们写了许多信。我从他们两人合写的信上,知道他们生活过得极好,我于是十分快乐,为了那个女子,为了她那种天生丽质十余年来所受的灾难,到中年后却遇到了那么一个年青、诚实、富有,一切完美无疵的男子,这份从折磨里取偿的报酬,使我相信了一些平时我决不相信的命运。
“女人把上尉看得同神话中的王子,女人近来的生活,使我把过去一时所担心的都忘掉了。至于那个没有同老友商量就作了这件冒险事情的上尉呢?不必他来信说到,我也相信,在他的生活里,所得到的体贴与柔情,应当比作驸马还幸福一点。因为照我想来,一个年纪十九岁的公主,在爱情上,在身体上,所能给男子的幸福,会比那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更好更多点,这理由我还找寻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