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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废邮第7节
给一个图书馆中朋友——1980年康谊女士:谢谢你厚意,信已收到。信中提到的金介甫先生哈佛大学的博士论文,复印本上月金先生已从邮中寄来。看到这么厚厚的足有五百五十多页的巨着,必定费了大几年宝贵精力才能完成,反而使我心中感到十分不安!因为书中提及作品,多半是我在学习用笔前后十多年中完成的。实在说来,我的工作离学习卒业还远。由于社会变化异常剧烈,要求日新月异,我因为人极不中用,不能不中途改业,离开学校,转到历史博物馆去,凡事从头学起,度过了这卅年的沉闷岁月。比起过去旧同事、老同行,思想上实在已十分落后,生活上也大有天渊之别的。虽在坛坛罐罐、花花朵朵间转了足足卅年,除了有了点滴文物常识,此外任何一方面,都说不上什么专的。并且过去所有作品,五三年就已得承印开明书店正式通知:所有拟印各书稿(已印出十本),业已过时,全部贷为焚毁,包括纸型在内。另外一方面,则台湾,也同样明令把各书烧毁,纸型在内。还加上一句永远禁止在台湾发表任何作品。这倒真是历史少有的奇闻,但在中国或许还有相当道理,甚至于十分必要的。我即或十分热爱国家,写作方法可不和要求相适应,我得承认现实,一切接受,也并不宜寄托什么不切现实的妄想幻念,即早改业,还是十分合情近理的,免得出什么意外事故。体力性格既极端脆弱,身心通不健全,若小不谨慎,卷入来去无时,难于理解的风风雨雨政治运动大漩涡中,恐招架不住。因此沉沉默默过了三十年。或许因把学习“为人民服务”几个字牢牢记住,与其他旧同事老同行,比较深刻明确,且尽可能去从实践,凡事“为而不有”,“与人无争”,才能比较平静的活下来。与万千人比,实应算得是十分幸运,十分幸运!同时也应说十分“落伍”!今年已过了七十七岁,事实上现在四十多岁,在大学里教现代中国文学的教师,已不知道我的名字,也很少看过我作品。哪宜再对于近半世纪前的过时旧作,还在一切大变的崭新的中国文坛,冒充作家!在某一方面说来,当时也似乎有些可惜。因为从近卅年现实,即可知,得不到公家任何帮助,想训练个在世界上还站得住脚的作家,看来实相当困难。正相反,国家对于作家要求过于迫切,花了以亿万计的金钱,印行了以千万册计的作品,向世界各国推销,客观效果却似乎总不容易达到主观的愿望。原因何在?也只有领导主持这个工作的人,明白问题。不过,即当真明白了,希望换个较好办法,大致也不会是三几年即可见功。直实一点说来,本人若缺少写作的真正甘苦经验,势不可能真正更改关于写作的见解,忽然出现什么奇迹的。生产上的落后,改进、提高,或许比较容易见功。
第一章
短篇小说的突破纪录,也许还困难一些,可能还得“老话重提”,得从学会掌握文字、运用文字着手。因为表现情感或思想,总离不了文字!这种说法若由我提出,可容易犯大错误。因为已有千百作家,都在国内已作出极大的贡献,取得完全的伟大成功。不仅得到国家的认可而受重视,即在世界上,到某一时,也许会由于得到国家的支持,作品大量的推销,而成为“第一流大手笔”的。以后搞研究,非承认不可!因为别无什么作品可供你研究!所以从我自己看来,也得承认这么发展,是十分自然的。你回到中国,若希望工作得到应有的重视和认可,首先或许得抛弃一切成见,对于国内目下正受重视的作家,得无保留的一例认可才对。为回答你的好意,我诚诚恳恳,希望你放弃我那已过时多年的旧作,来客观些研究研究中国受政府重视的作家和作品,赞许即或稍稍过点头,也不算错误。因为在到处反映出封建意识在恶性泛滥的部门,阿谀巧佞是必然有市场的,这个风气因“文化大革命”而大有发展。“四人帮”虽已坍了台,所形成的坏风气还不象刹了车。外国哲人早说过,三千人可以攻入罗马,毁灭罗马,三万人可不容易建设一个新罗马。明白现实,也不宜悲观,建立一个真正有现代文化的新中国,还是得向大几亿在沉默中不声不响努力的工农学习,才会在那另一时,成为现实!我是一切已过时的人,什么都来不及看到了,你们正年富力强,一定还可为国家作许多有益有用事情。最近广东出的《花城》第五期,有几篇谈到我的文章,都各有好,你值得看看。又听说《中国文学》英文版八月份(六月出)刊载乃迭先生译了我几个短篇小说,法文版则译了我《边城》,你在国外想必都可以见到。又香港出的《海洋文艺》,也有我一篇旧作,谈我和黄永玉父母种种,希望你也可以有机会见到。我最近还在香港印了四卷本选集,散文已付印,今年若来得及,或可望全部交稿,陆续出版。国内在京印五卷,又在沪则印一卷关于文物论文此书始终未印,前面两种也压缩了卷数。,附图较多,约过去《龙凤艺术》一倍篇幅。不过读者恐怕已不会怎么多,因为谈的问题多为冷门知识。兼祝工作顺利,家中大小安康愉快。
沈从文六月十五日张兆和附笔致意
新废邮第8节
山鬼毛弟同万万放牛放到白石冈,牛到冈下头吃水,他们顾自上到山腰采莓吃。
“毛弟哎,毛弟哎!”
“毛弟哎,毛弟哎!”左边也有人在喊。
“毛弟哎,毛弟哎!”右边也有人在喊。
因为四围远处全是高的山,喊一声时有半天回声。毛弟在另一处拖长嗓子叫起万万时,所能听的就只是一串万字了。
山腰里刺莓多得不奈何。两人一旁唱歌一旁吃,肚子全为刺莓塞满了。莓是这里那里还是有,谁都不愿意放松。各人又把桐木叶子折成兜,来装吃不完的红刺莓。一时兜里又满了。到后就专拣大的熟透了的才算数,先摘来的不全熟的全给扔去了。
一起下到冈脚溪边草坪时,各人把莓向地下一放,毛弟扑到万万身上来,经万万一个蹩脚就放倒到草坪上面了。虽然跌倒,毛弟手可不放松,还是死紧搂到万万的颈子,万万也随到倒下,两人就在草上滚。
“放了我罢,放了我罢。我输了。”
毛弟最后告了饶。但是万万可不成,他要喂一泡口水给毛弟,警告他下次。毛弟一面偏头躲,一面讲好话:
“万万,你让我一点,当真是这样,我要发气了!”
发气那是不怕的,哭也不算事。万万口水终于唾出了。毛弟抽出一只手一挡,手背便为自己救了驾。
万万起身后,看到毛弟笑。毛弟把手上的唾沫向万万洒去,万万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