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呢?”
“他爷们栽了,挂洋味的全不理他们了!”
他们父子的地位完了,这里大概含着这么点意思,我想:有的人或者甯自答理她,也不同情于他们;她是他们父子的惩罚;洋神仙保佑他们父子发了财,现在中国神仙借着她给弄个底儿掉!也许有人还相信她会呼风唤雨呢!”夏家现在怎样了呢?”我问。
“怎么样?”松儿大爷一气灌完一大碗浓茶,用手背擦了擦胡子:“怎么样?我给他们算定了,出不去三四年,全完!咱这可不是血口喷人,盼着人家倒霉,大年灯节的!你看,夏大嫂分出去了,这是半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柳屯这个娘们一天到晚挑唆:啊,没病装病,死吃一口,谁受得了?三个丫头,哪个不是赔钱货!夏老头子的心活了,给了大嫂三十亩地,让她带着三个女儿去住西小院那三间小南屋。由那天起,夏廉没到西院去过一次。他的大女儿是九月出的门子,他们全都过去吃了三天,可是一个铜子儿没给大嫂。夏廉和他那个爸爸觉得这是个便宜——白吃儿媳妇三天!”“大嫂的娘家自然帮助些了?”我问。
“那是自然;可有一层,他们都擦着黑儿来,不敢叫柳屯的娘们看见。她在西墙那边老预备着个梯子,一天不定往西院了望多少回。没关系的人去看夏大嫂,墙头上有整车的村话打下来;有点关系的人,那更好了,那个娘们拿刀在门口堵着!”松儿大爷又唾了一口。
“没人敢惹她?”
松儿大爷摇了摇头。”夏大嫂是蛤蟆垫桌腿,死挨!”“她死了,那个娘们好成为夏大嫂?”
“还用等她死了?现在谁敢不叫那个娘们‘大嫂’呢?‘二嫂’都不行!”
“松儿大爷你自己呢?”按说,我不应当这么挤兑这个老头子!
“我?”老头子似乎挂了劲,可是事实又叫他泄了气:“我不理她!”又似乎太泄气,所以补上:“多喒她找到我的头上来,叫她试试,她也得敢!我要跟夏老头子换换地方,你看她敢扯我的胡子不敢!夏老头子是自找不自在。她给他们出坏道儿,怎么占点便宜,他们听她的;这就完了。既听了她的,她就是老爷了!你听着,还有呢:她和他们不是把夏大嫂收拾了吗?不到一个月,临到夏老两口子了,她把他们也赶出去了。老两口子分了五十亩地,去住场院外那两间牛棚。夏老头子可真急了,背起捎马子就要进城,告状去。他还没走出村儿去,她追了上来,一把扯回他来,左右开弓就是几个嘴巴子,跟着便把胡子扯下半边,临完给他下身两脚。夏老头子半个月没下地。现在,她住着上房,产业归她拿着,看吧!”
“她还能谋害夏廉?”我插进一句去。
“那,谁敢说怎样呢!反正有朝一日,夏家会连块土坯也落不下,不是都被她拿了去,就是因为她而闹丢了。不知道别的,我知道这家子要玩完!没见过这样的事,我快七十岁的人了!”
我们俩都半天没言语。后来还是我说了:“松儿大爷,他们老公母俩和夏大嫂不会联合起来跟她干吗?”“那不就好了吗,我的傻大哥!”松儿大爷的眼睛挤出点不得已的笑意来。”那个老头子混蛋哪。她一面欺侮他,一面又教给他去欺侮夏大嫂。他不敢惹她,可是敢惹大嫂呢。她终年病病歪歪的,还不好欺侮。他要不是这样的人,怎能会落到这步田地?那个娘们算把他们爷俩的脉摸准了!夏廉也是这样呀,他以为父亲吃了亏,便是他自己的便宜。要不怎说没法办呢!”
“只苦了个老实的夏大嫂!”我低声的说。
“就苦了她!好人掉在狼窝里了!”
“我得看看夏大嫂去!”我好象是对自己说呢。”乘早不必多那个事,我告诉你句好话!”他很“自己”的说。
“那个娘们敢卷我半句,我叫她滚着走!”我笑了笑。松儿大爷想了会儿:“你叫她滚着走,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没话可说。松儿大爷的哲理应当对“柳屯的”敢这样横行负一部分责任。同时,为个人计,这是我们村里最好的见解。谁也不去踩臭狗屎,可是臭狗屎便更臭起来;自然还有说她是香的人!
辞别了松儿大爷,我想看看大嫂去;我不能怕那个“柳屯的”,不管她怎么厉害——村里也许有人相信她会妖术邪法呢!但是,继而一想:假如我和她干起来,即使我大获全胜,对夏大嫂有什么好处呢?我是不常在家里的人!我离开家乡,她岂不因此而更加倍的欺侮夏大嫂?除非我有彻底的办法,还是不去为妙。
不久,我又出了外,也就把这件事忘了。
大概有三年我没回家,直到去年夏天才有机会回去休息一两个月。
到家那天,正赶上大雨之后。田中的玉米、高粱、谷子;村内外的树,都绿得不能再绿。连树影儿、墙根上,全是绿的。在都市中过了三年,乍到了这种静绿的地方,好象是入了梦境;空气太新鲜了,确是压得我发困。我强打着精神,不好意思去睡,跟家里的人闲扯开了。扯来扯去,自然而然的扯到了“她”。我马上不困了,可是同时在觉出乡村里并非是一首绿的诗。在大家的报告中,最有趣的是“她”现在正传教!我一听说,我想到了个理由:她是要把以前夏家父子那点地位恢复了来,可是放在她自己身上。不过,不管理由不理由吧,这件事太滑稽了。”柳屯的”传教?谁传不了教,单等着她!
据他们说,那是这么回事:村里来了一拨子教徒,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这群人是相信祷告足以治病,而一认罪便可以被赦免的。这群人与本地的教会无关,而且本地的教友也不参加他们的活动。可是他们闹腾得挺欢:偷青的张二楞,醉鬼刘四,盗嫂的冯二头,还有“柳屯的”,全认了罪。据来的那俩洋人看,这是最大的成功,已经把张二楞们的像片——对了,还有时常骂街的宋寡妇也认了罪,纯粹因为白得一张像片;洋人带来个照相机——寄到外国去。奇迹!这群人走了之后,”柳屯的”率领着刘四一干人等继续宣传福音,每天太阳压山的时候在夏家的场院讲道。我得听听去!
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立着的,夏家的场院上有二三十个人。我一眼看见了我家的长工赵五。
“你干吗来了?”我问他。
赵五的脸红了,迟迟顿顿地说:“不来不行!来过一次,第二次要是不来,她卷祖宗三代!”
我也就不必再往下问了。她是这村的“霸王”。柳树尖上还留着点金黄的阳光,蝉在刚来的凉风里唱着,我正呆看着这些轻摆的柳树,忽然大家都立起来,”她”来了!她比三年前胖了些,身上没有什么打扮修饰,可是很利落。她的大脚走得轻而有力,努出的眼珠向平处看,好象全世界满属她管似的。她站住,眼珠不动,全身也全不动,只是嘴唇微张:“祷告!”大家全低下头。她并不闭眼,直着脖颈念念有词,仿佛是和神面对面的讲话呢。
正在这时候,夏廉轻手蹑脚地走来,立在她的后面,很虔敬地低下头,闭上眼。我没想到,他倒比从前胖了些。焉知我们以为难堪的,不是他的享受呢?猪八戒玩老雕,各好一路——我们村里很有些圣明的俗语儿。
她的祷告大略是:“愿夏老头子一个跟头摔死。叫夏娘们一口气不来,堵死……”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觉着这个可笑,或是可恶。莫非她真有妖术邪法?我真有点发胡涂!
我很想和夏廉谈一谈。可是“柳屯的”看着我呢——用她的眼角。夏廉是她的猫,狗,或是个什么别的玩艺。他也看见我了,只那么一眼,就又低下头去。他拿她当作屏风,在她后面,他觉得安全,虽然他的牙是被她打飞了的。我不十分明白他俩的真正关系,我只想起:从前村里有个看香的妇人,顶着白狐大仙。她有个“童儿”,才四十多岁。这个童儿和夏廉是一对儿,我想不起更好的比方。这个老童儿随着白狐大仙的代表,整象耍猴子的身后随着的那个没有多少毛儿的羊。这个老童儿在晚上和白狐大仙的代表一个床上睡,所以他多少也有点仙气。夏廉现在似乎也有点仙气,他祷告的很虔诚。
我走开了,觉着“柳屯的”的眼随着我呢。
第12章